“我不会忘记,那些有你陪伴的时光,也不会忘记,星空因泪水而模糊的拂晓。唯有一句话,深藏于心中,正因有你,如今我正幻化成风……祈祷能与你再次相遇,祈祷能与你再次相遇。”每当听起这首《幻化成风》,我总是忍不住想起你——我的外婆。
我的外婆生于1925年3月14日,于2018年12月14日去世。只记得那天真冷啊,仿佛是我记忆中最寒冷的一个冬天了。外婆离开后的日子里,我常常在想1925年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时代,那时候的中国刚早已完成辛亥革命,中华民国也已经成立了13年,可是这一切并没有改变中国积贫积弱的局面,广大的底层百姓仍然生活在水生火热中饱受压迫。同年3月,孙中山先生于北京辞世,留下了未竟的革命事业。外婆出身于贫苦农民家庭,祖祖辈辈都是与田野耕牛作伴,面对这样的历史洪流,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力与机会,只能被裹挟着艰难前行。
外婆一生吃了很多的苦,那些流淌于历史伤痕里的苦难伤痛,我知道我所能想象的,都不及真实的千分之一。在八岁时,外婆便失去了母亲,从此与父亲和两个哥哥相依为命。她知道失去母亲的痛苦,没有母亲陪伴成长的日子是怎样的无奈与委屈。所以后来,她才会那样坚决地反对在我六岁那年父母短暂的离婚风波,因为她知道这样的苦痛,所以她绝对不要让我再经历一次同样的伤害。她经历了抗日战争,在颠簸流离中度过自己的少女时代,她时常和我聊起那次死里逃生的经历,“那时候,日本兵在后面朝我们开枪,我们只能不停地朝前跑,我那时年纪小,人又矮又瘦。突然,在我旁边一起跑的高个子男的,一下子就被打中倒下去了。那时候,也多亏了我个子小。要不然倒下去的就是我了。”说完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一贯平静的脸上也闪过一丝后怕。有一次看冯小刚的《1942》的时候,外婆看得入迷,碗筷都不愿意放下,她只是不住的说,当年的逃难真的和电影一模一样,他们的大衣是残破的,纷飞的棉絮飘了一地,脱下来里面都是虱子。在那个年代,活下去才是唯一的选择。
印象中外婆却很少对我讲述过去苦难的经历,也许那种伤痛太深太深了,以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小时候做过一阵短暂的留守儿童,那时候年轻的父母在外打拼,辛苦挣钱养家,我和外婆便开始了“相依为命”的生活。外公在我三岁的时候去世了,我对外公几乎没有什么印象。所以自我有记忆起,外婆是陪着我的第一个人。那时候外婆经常下地拿棉花,她让我一个人呆在家门口玩,不要乱跑,困了就上床睡觉,床边放着她摆的一个小板凳,方便我爬上去。只记得那时我常常一个人托着腮坐在门槛上,看着外婆在田里劳作的背影,听着远方传来的拖拉机的声响,心中莫名感到孤单和伤感,但那时的我却并不知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只是被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围绕。
小时候最喜欢的两件事一件是冬天里在中午洗澡,另一件便是睡觉前听外婆讲故事。小时候的农村没有太阳能,更谈不上热水器,但乡人们自有自己的智慧。冬天里洗澡一定要选一个暖和的中午,烧一锅滚烫的开水,准备一个大大的木桶和几根竹竿,最重要的东西不能忘,那就是浴帐!所谓浴帐,就是外表类似蚊帐的一种巨大的塑料膜帘子,密封性特别好,各种颜色的都有,红色居多。外婆先把浴帐支撑开,然后将热水倒在木桶里,水蒸气迅速充满浴帐,里面变得非常暖和。然后加些冷水,将水温调到适合的温度就可以洗澡了。记忆中的那天中午,阳光照在脸上暖和的令人想睡觉,外婆把刚洗完的我用宽厚的毛毯裹着抱在怀里,轻轻地帮我擦拭头发,我一抬头就看见和煦的阳光透过外婆额前的发直直地照在我的脸上,还伴随着外婆温柔的目光,明明是冬日,可我却没有感觉到一点寒冷,除了温暖还是温暖,从此我爱上了冬天。
外婆没有上过一天学,她不识字,唯一认识的字便是自己的名字“李长花”,更不用提看书了,但喜欢听戏,从才子佳人听到人间冷暖。在那个年代,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戏剧是他们对于艺术最初的启蒙。但那些流动的戏班子,更多的并不被尊重,只被冠以“江湖艺人”的称号。我不知道外婆到底听了多少戏,我只知道她肚子里的故事怎么也讲不完,每一天都能听到一个新故事,新的人物,新的人生百态。每天晚上,我最期待的便是睡觉前的故事环节,我早早地洗完躺在被窝里,一面催促着外婆快点快点,一面又憧憬着今天又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外婆慢悠悠地收拾完,熄了灯,帮我掖好棉被角,和我躺在一起,幽幽地开口:“大头(方言:表从前)啊,有一户人家,家里刚出生了一个小人,这个小人名叫……”于是故事由此开始。她常常和我讲关于善良和孝顺的故事,故事里善良的人即使一开始并不顺利,但最终一定会有一个好的结局,而作恶多端的坏人一定会得到严惩,老天爷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呢,孝敬父母的人也是如此。她是敬仰神灵的,有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最淳朴的世界观,真诚与善良是她做人的准则,这一生她也做到了,凡是认识她的人没有不说她是个大好人。外婆传递给了我关于人性最初的温暖与感动,对于善良的坚守,以及对于未知和自然的敬畏。
记忆的节点是一个平常的午后,我和外婆当时还在二姨家做客,二姨告诉我说,我妈妈等一会儿就来接我走了,我要回去上学了。上学是什么?年幼的我对此一无所知,但想到要见到妈妈了,我就开心的不得了。外婆临走前带我去了小商店,她给我买了一个铅笔盒,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铅笔盒,又好奇又激动。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个铅笔盒的样子,那是个蓝色的长方形铁皮盒,上面是一群小孩在冬天的阳光下堆雪人,中间是一个戴帽子的小女孩,她正在放雪人的胡萝卜鼻子,她穿着红色的衣服,戴着白色的帽子,笑眼弯弯。外婆看着我不舍地说:“记得上课后要好好学习,多听妈妈和先生的话。”先生,是旧时对老师的尊称。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这一次,我是真的要离开她,回到妈妈身边了。临别时,外婆还给我塞了块糖,以前我哭鼻子的时候,她总会说:“不哭不哭了,外婆带你去小店买糖吃。”这一次我明白了,有些悲伤用糖是哄不好的。
从此以后,我和外婆相见的次数一年中便屈指可数。我的世界开始慢慢变得丰富起来,我不断地认识了新的同学,交了新的朋友,遇见了新的老师,学习了新的知识,更重要的是我和朝思暮想的妈妈从此不再分离了。外婆似乎在我的世界里逐渐远去了,甚至慢慢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我以为她对我也是如此。
上了大学后,妈妈把外婆接到家中短暂地居住了一阵。有一次我和妈妈开着视频聊天,外婆慢慢凑上前来,她很是惊奇地看到居然可以看到手机里我的样子,她不住的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不断地探这脑袋向手机张望,又怕打扰到我和妈妈聊天,那时候她的耳朵已经失聪得很厉害了,基本听不见我们交流的内容。她看着我脸上不住地露出微笑,她的牙齿已将几乎掉光了,一笑起来,就像个小婴儿。她的眉毛弯弯的,眼睛弯弯的,嘴角弯弯的,笑脸看起来像个商店橱窗里的娃娃般显得有点不真实,却又那么纯朴令人感动,好像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光。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外婆笑得那么开心,印象中她很少笑,隐忍是她一生的性格。
再后来外婆生病住院了,我们不知道的是那时她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我和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次相见便是那次,恰好我放假回家,便来到医院看望外婆。她是突然发病入院的,在这之前身体硬朗的很,医生检查也没有发现大问题,只是她太老了,九十三岁了,身体里所有的器官都在衰竭。但亲人们还是很乐观,总觉得外婆一定可以挺过去,然后活到一百岁,包括我自己。那天天很冷,我是坐妈妈的电瓶车去的,冬天的风冷冷地抽在我的脸上和手上,我不住地搓着自己冻红的双手。到了医院,我看见外婆无力地躺在床上,印象中高大的外婆一下子变得又小又瘦,看见我来了,她又惊又喜,我则一把抓住她递过来的右手,她感受到我冰凉的双手,紧紧握住不放,把我的手往棉被里放,就这样她一直握住我的手,直到她的手把我的手完全捂热才松开。其间我想过松开她的手,怕她凉,可又无法拒绝她的温暖和关爱,我怕失去这一次,以后也许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紧紧握住她的手了。她枯黄的双手上露出暴起的青筋,像一条条蜿蜒的蚯蚓,她的皮肤松松垮垮地附在骨头上,上面布满了黄褐色的斑点,仿佛一阵风吹来就散了。我看见她虚弱的样子,背过身悄悄地擦干眼角的泪滴,然后继续强颜欢笑地陪她聊天。
我并不愿意去想随时会失去她这件事情,我害怕孤身一人面对这样的结局。在回去的路上我问自己,如果这是你与外婆今生最后一次见面,你会遗憾吗?另一个声音对自己说,怎么会?外婆会长命百岁的。我不敢面对那样厚重的离别,那样彻底的失去。我看了一眼妈妈,我突然觉得这个世上我还有她陪着我,所以这份失去外婆的痛苦有人陪我一起承担,便感到些许安慰。那时的我并不悲伤,或者说不敢直面真正的悲伤。
我猜对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和外婆见面。外婆去世的前一天,我莫名地发了高烧,卧床不起,没能看她最后一面,想来我唯一的遗憾是那一天没能好好地抱一抱她。外婆的葬礼上来了很多人,哭声此起彼伏,我更想一个人静静地思念回忆外婆,我总想着逃离这样的场景,我不喜欢和别人一同嘈杂地分享关于外婆的回忆。在外婆进入火葬场的那一刻,我看到哭的已经站不住的三姨,但并没有太过真实的感觉,仿佛这只是一场梦。但我也渐渐明白,今生今世我们做祖孙的缘分到此真正终结了,过了此时,我再也看不见你作为我熟悉的样子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了。
外婆,你在天上过的还好吗?你会幻化成风,化为雨,化为每一次升起的彩虹,对吗?从此你还会出现在我的身边,以我不易察觉的形式陪伴着我,对吗?当年那个活泼爱笑,喜欢缠着你讲故事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她会永远记住你的陪伴与关爱,直至岁月终结。我们一定会有再见面的一天的,到时候我会告诉你,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世上发生了哪些好玩的事情,然后像小时候你给我讲故事一样,每天讲给你听。我们天上见!
“不要忘记那些,我陪伴在你身边的时光。即使也曾有过独自一人,仰望星空直到黎明。不要让唯一的心,沉浸于悲伤。我要将你的叹息,也幻化成风。正因为有你,如今我幻化成风……祈祷能与你再次相遇,祈祷能与你再次相遇。”——《幻化成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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