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酒

我喜欢酒，也恨酒

大手粗糙，用铁叉把薪柴捅进土坑，火愈发旺盛。

谷子在蒸桶里慢慢发酵，我在一旁好奇的凝望，此时，姑父正在酿酒。

我喜欢酒的气味，带有天然的稻香。

闻着，便可感受到泥土和稻田的气息。

那种铁犁翻过后，湿土被卷上来的清新；那种站在田埂上，秧苗向上生长的浓郁；那种水稻成熟时，稻叶划破手臂的剧烈。

我喜欢酒的味道，辛辣刺口舌，浓烈冲鼻喉。

对于纯酿酒，老人们很讲究。呡一口，嘬一杯，非酒量不足，而是避免对感官的刺激。

一小盅倒入八分满，端起先闻一闻，如是这个味，心里“嗯”一声，靠近唇边，嘴巴稍稍撅起一嘬。

舌头先感受到，辣辣的，很轻微，随即酥酥麻麻的，那是舌苔神经对酒的反应。

接着是喉咙，入喉那刻，喉管耸动，唾液分泌加剧，不善酒者则会呕吐。

最后是鼻，酒味冲入鼻腔，此时一个嗝打来，双重叠加的味道，最是让人禁受不住。

我喜欢酒的颜色。

若是谷酿白酒，出酒时则澄澈清亮，像山脚下一汪清泉，经山石的萃取将杂质丝丝排出。

若是陈酿黄酒，在缸里经久不见天日，掀开盖来察看时，则纯粹如琥珀般晶莹。

若是家中自制的药酒，泡入枸杞或蜂或蛇，药效在酒里慢慢催发，药物和酒的色彩对比，静置如一副奇妙的画。

一支长竹片从蒸桶里伸出来，热酒从竹片上流出，细小而不断绝。

低端一个小瓷碗接住，片刻就满，这是今年酿的第一出酒。姑父擦了擦汤匙，舀了一勺看了看，迅速含进嘴里。

看到姑父眯起了眼睛，我知道这第一出酒可算是成功了。

姑父小心端起酒碗倒入壶中，又往土坑里捅了几根粗柴，换了个新的酒碗，静静的等待。

我喜欢喝过酒后的状态，不是酩酊大醉，而是微醺的感觉。

眼神越发明亮，比往常看的更加清晰。

步伐略显摇晃，比以往走的愈发坚定。声音有些颤动，比之前说的更加洪亮。

一些心事，一些秘密，也会向密友吐露。

一些烦恼，一些忧虑，也会向知交倾诉。

所以，我喜欢酒。

酒让人上瘾，这是真的。

酒也像毒品，拖着人走向生活的泥淖。

父亲就是上了酒的瘾，中了酒的毒。

从我记事起，父亲和酒仿佛就是一体。

每次回家，若是父亲不在，便是喝酒去了。

倘若会喝酒还好，怎奈父亲酒量不行，逢酒便喝，一喝就醉，回来便一身酒气，带着满身泥土和些许伤痕。

父亲酒性又差，醉后就摔砸家里物什，对母亲动手也是常事。

母亲劝也劝不过，气也气不过，只好忍受着疼痛，替父亲擦拭着嘴角的残余。

那时候我好奇又愤怒：为何世上会有酒这东西存在！？

为何酒会把一个人弄成这个样子！？

知晓父亲的酒性，家里也不再买酒，未曾想，父亲为了喝到酒竟去窃人酒喝。

从母亲口中说出来，我是不相信的，直到我看着父亲偷偷拿他人家里的酒畅饮的时候，我失望至极。

母亲也不再抱有希望，问起父亲时总说：你酒疯子爹呢？

亲戚也嘲笑问我：你酒颠子爸呢？

我背负着“偷酒贼”的儿子，酒疯子酒颠子儿子的名号，从小学走到高中，从村里走到村外，对酒，对父亲，我恨！

四年前的一个早上，凌晨五点的啼哭吵醒了我的睡眠。

我勉强睁开眼下楼，看到的是母亲，怀里抱着醉酒的父亲，家里亲戚围在一边，小声说着赶紧去医院。

我很恍惚，很晕眩，不知怎的就跟到了医院，不知怎的看见父亲被推了出来，不知怎的听见亲戚们细碎的说着还好农药早已过了期。

我看着父亲躺在那，就那么躺着，呼吸很平稳。

我摸了摸他的脸颊，硬茬茬的，胡须密布。

我听见他磨牙的声音，还是和以往的夜晚，一样响亮。

他的眼窝往里深陷，他的颧骨往外突出，灯打在他脸上，反射着泛黄的光。

母亲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趴在父亲的床边，紧握着父亲的手。

空气里满是消毒水和酒精的味道，母亲头发一夜间又白了不少，眼袋快要垂到鼻子。我听见母亲好像在哭泣，不知是不是梦见了父亲。

我走过去轻轻的，拍了拍母亲的背，她可能感受到我的抚慰，随即沉沉的睡去。我坐到床边，用热毛巾给父亲擦了擦额头，可能是毛巾有些烫到了他，父亲睁开了眼。

我就那样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相顾无言，默默不语，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我的眼睛里落下来。

我喜欢酒，也恨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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