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一天,周六,雾霾,PM2.5指数287,严重污染。
李小军今天晚上就要离开北京了,在这样的天气下有种一去不复返的决绝和无奈。
他在这个城市漂了七年,就像和一个情人的七年之痒。
文静问他:“你爱那个女人吗?”他说:“不爱。”
“那你为什么要和她结婚?”
“哪里有没有爱情的婚姻,哪里就有不结婚的爱情。”他还是像以前一样,不表达自己的观点,只是引用别人的话。
五年前,也是这个时候,文静提着箱子就来到了北京。
一出火车站,天空雾蒙蒙、阴沉沉,拥挤的人群像蝼蚁一般,令人心生躁烦、压抑。她四处张望,一个戴口罩的男生正在招手,走到她面前,拉下口罩,叫了一声“文静”,正是李小军。
“好大的雾啊!”文静说道。五年前还没有“雾霾”这个词。
“不知道是雾还是空气污染,让人很难受,”他说,“我带你去找中介,已经谈好了,交了钱就可以住进去。”
那是大学毕业的第一年,文静从一个毫无生气的国有企业辞职。李小军是文静大学中文系的学长,在一家门户网站工作。他在学校就是一个优秀的学生,一直是文静的榜样。那时候他有女朋友,文静和他交流得很少。后来听说毕业分手了,聊的就渐渐多起来。
他对文静说,年轻人不应当将青春葬送在一沟死水之中,平平庸庸地过一辈子,“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她对他抱有过幻想,内心却又要强。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发誓要混出点模样。
现在想想,这又算得了什么,幸福太过自然,不幸不过一念之差。
二手女房东不在家,住在另一间房。中介带他们看了看,把钥匙交到文静手上。
房子拥挤狭小,只有两个房间,正正方方的卫生间估计只有一平方米,墙上黑迹斑斑,墙皮多处剥落;客厅不如叫过道,摆放着一张破旧沙发,一台电冰箱和老式洗衣机;阳台就是厨房。月租一千二。
两人收拾完毕,天色渐暗,直至彻底黑了。
文静坐到床上,看着窗外,不远处的高楼在更加浓厚的雾霾中不见踪影,只有稀落的几扇窗户透出朦胧的灯光,像未来一样充满未知。
这时,两人听见有人开门的动静,是同屋的女人回来了,文静开了房间门迎接她。她看看了文静和李小军,冷冷地说了一句:“这里不能留男人过夜。”然后就走进自己的房间,大声地关上了门。
同屋的女人叫周梦,文静喊她“周姐”,三十几岁,单身,在一个房地产广告公司做策划。第一次见面的气氛不是很好,有一天周梦的房间进了一只蟑螂,文静帮她打死并清理干净,在那之后,她慢慢接纳了文静。
周梦经常在房间里放一些安静的古典音乐。有一天晚上她突然敲文静的门,文静打开一看,她正端着一杯红酒站在门口,说:“陪我喝点酒吧。”
文静正好无事,便随口说好,跟着她进了房间。
周梦的房间要大很多,有一张大床,还有自己的沙发和茶几,一个摆满书的小书架子,窗户很大,光线也要明亮得多。窗台摆了几盆绿植,整个房间充满了优雅、惬意的气息。
她们各坐在沙发的一边,周梦给文静倒了半杯红酒,递给她。先碰了一下杯,周梦问文静找到工作没有。她说刚进入一个公关公司,做产品策划。“文案狗,和我一样,”她笑着说,“以后有你受的。”
文静问她在北京待了多久,她说大学就是在北京上的,快十五年了。她又略带伤感地说,在这个屋子里也住了有五年了。
她们沉默着,把玩着手里的酒杯,转来转去,思考着各自生存和生活的问题。红酒殷红,犹如玫瑰又如血液,仿佛暗含着命运的秘密。
“上回那个男孩子是你男朋友吗,”周梦问文静,“你们怎么不住到一起?”
文静耳根发热(早就因为酒的原因红了),马上解释:“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关系。”
“哦,”周梦晃晃头,自酌了一小口,“他配不上你。”
文静有点讶异,不知该说什么。
不出三个月,果然如周梦所言“有你受的”,时常持续到半夜的加班加点让文静感到疲惫不已,却又令她体会到以前在国企不曾有过的充实。随着自己工作中的一些方案被采纳,她认识到自己在逐渐适应这种工作,她第一次去李小军的住处,就是加完班的深夜。
李小军也住在一处简陋的屋子里,房间甚至没有床,一张床垫直接铺在地上,一堆书也靠墙码在地上。
他们已经有两个月没见面了,文静需要从忙碌的工作中暂时解脱出来。等李小军一关上门,她就主动扑上去,抱着他,热烈地接吻,踢掉鞋子,脱下衣服,疯狂地折腾。日常积累的压抑与疲惫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得以发泄出来。
李小军从背后搂着她,问她要不要做他的女朋友。文静挪了挪身子,简陋的床垫弹簧硌到了她的髋骨,耳边突然又回荡起周姐的那句“他配不上你”,于是淡淡地说:“现在这样挺好的。”
她又说:“明天早上八点叫我起床,上午要到公司做一个工作汇报。”
自从去过李小军家两次后,文静一想到摆在地上的床垫和凌乱的床单,胡乱叠放的书籍,就再也兴奋不起来了。
她也想过让李小军买张新床,即使是钢架的也行。可她终究没有说出来,买一张新床又能改变什么呢。如果他有意,应该主动去做这件事。
住在一起是不是会好一点儿?
“一个人可以拮据度日,但若是换作两个人,这样的生活只会让人心生憎恨。”文静一直记得一部电影里面女主角说的话。
第二年,李小军换了工作,在一家图书出版公司做策划,工资虽有了提高,但此时文静的收入远远超过了他。文静很少主动去找他了,一来因为她能力得到认可,工作忙了,独立带着一个小组负责项目;二来,她和总监含糊不清的关系使她逐渐淡漠了李小军。
她和总监发展起来也是因为某一天晚上的加班,他们一起在为第二天下午的项目汇报做准备,一直熬夜到凌晨三点。
弄完报告,她本来想在公司休息室睡一觉算了,总监却说一个女孩子不安全,坚持要送她回家,于是她就坐上了他的轿车。
总监甚至坚持送她上楼,可到了门口,她才发现钥匙不在包里。敲门,周梦不在家,她更不敢打电话了。
黑暗中,总监突然搂着她的腰,轻声在她耳边说:“去我家吧。”那温热的气息一下子使她全身柔软,她羞赧地说:“好。”
那天晚上她一直晕晕乎乎,云里雾里。直到第二天上午醒来,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宽敞亮堂、品位不俗的套间里,正是总监的独身公寓。
一刹那,她想起李小军的房间,凌乱、清寒,每次他们在地上亲热时,脚总会时不时踢到角落的书上,大煞风景。文静有些羞愧,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齿。可是她总是抵挡不住那种诱惑,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总监发生关系。
有一次事后,她用总监的电脑上网,在宜家上看到一个松木床架,决定把它买下送给李小军。
她把木床送到李小军的楼底下,对李小军说:“你该找个女朋友了。”说完就跑了。
文静问周梦为什么不离开北京。周梦灌了一口红酒,缓缓道:“这里留下了太多的回忆。”
周梦说她结束上一段感情还是五年前,那时候她和男朋友住牡丹园,和另一个女孩子合租在一起。
她和那个男朋友是大学时就开始谈的,渐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却发现男朋友和住在一起的女孩子走得很近。终于有一天,两人被她抓了个现行。
“那天回来,看到你们,让我想起了从前,”周梦停顿了一下,“当时说话有点重,请你不要介意。”
“不会,不会。”文静连忙说。
“我有时候想在这个城市还能碰到他,让他看到我过得很好。”她叹道,“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人潮人海中再也没有见到他。”
李小军找了女朋友,文静是在离开总监后才知道的。
她和总监之间本来就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总监当然不是只把她一个姑娘带回家,但当他要离开公司去创业时,还是私底下问了文静要不要跟他一起走。她果断结束了这段关系。
再后来,她也规规矩矩地谈了一个男朋友。
偶尔,李小军会在网上问她过得怎么样,她只能说“挺好”,渐渐就断了联系。
北京的雾霾天越来越多,有人离开,也有人进来。
文静也想过自己为什么不离开,她有点怀念在国企工作的日子。虽然工资不高,但很清闲,平时有足够的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那个城市空气也很好,像大学时的爱情一样纯真。她也会想起李小军,但从不主动联系他,毕竟双方都有了固定的伴侣。
文静依然保留着自己的房间,她一个星期总会在那里住上几天。有时候和周梦喝两杯,聊聊女人之间的秘密。
后来,周梦消失了,只留下了一张纸条。原来,她一直无法从前一段感情中走出来,去找前男友,前男友虽然已经结婚,但毫不犹豫地跟她私奔了。
每天,不管有没有雾霾,文静都习惯了戴着口罩上下班。她有各式各样的口罩,防尘防晒防雾霾。戴上口罩,就像有一个爱她的人体贴地捂着她的鼻子,穿过高楼和街道。
有时她去男友的家,或者男友来她的家,再也不用担心周梦在家的尬尴。她喜欢放肆地叫喊,喜欢赤身裸体在屋子里走动,无拘无束。
然而她总是在一些时刻想起李小军,想起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这间屋子里试图进入对方的内心,却被什么而打断。
在那条充满雾霾的路上,他们远远站着,李小军戴着口罩的面孔若隐若现,飘浮不定。
这天,她坐在地铁上。经过某一站,上来很多人,一个男的也戴着口罩,坐在她对面。忽然,她抬起头,发现了那双熟悉眼睛,两人相互凝视许久。他走到她面前,拉下口罩,叫了一声“文静”,正是李小军。
他们有两年多没见面了吧。
李小军告诉她,他早就和女朋友分手了,也辞职了,如今成了一个独立出版人。
他要回到他们上大学的城市,也是文静最初工作的地方。在那里,他有一个负责编辑和设计的合伙人。他们准备结婚了。
他要去赶火车,就要离开北京。下地铁时,文静没有送他,只是摆摆手,两人同时说:“再见。”再也不相见。
文静出了地铁口,外面正下着大雨。雨线在窗外的路灯和广告牌霓虹灯灯光中犹如织起一张大网,网住了这个城市所有的人。
“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李小军说。
文静想,明天要去玉渊潭公园看看,樱花该被打落一地了吧。
——摘自破罐《城市里的流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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