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张照片
她是那样年轻,风姿绰约,肌肤吹弹可破,齐刘海遮挡住眉毛,一双似醉非醉的桃花眼。自然,也有人说那是一双上吊眼。“不,我觉得她那是一双丹凤眼,”2012年七十二岁的李雪顺反驳道。她原本住在帽儿山,后来随父母双亲迁徙到萧镇,那是1992年春,梨树街还没铺水泥路,满地泥泞,半融的雪水恣肆奔流,街坊们不约而同将炉灰倒在街边以阻挡,谁知越挡越高,居然形成绵延不绝的高出地面二十多公分的垃圾堤坝。李雪顺住在梨树街东,现在已经改造为万福春广场。但是在那时万福春广场还是两三趟杂乱无章的平房,一趟百年前的建筑,另外几趟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盖的。她家住在街对面,有时李雪顺站在院门口就能看到她,一个年轻的女孩儿,1992年她还是初中学生。“那本人可比照片漂亮多了,谁家要是娶到她当媳妇儿可就得了,”拄着拐棍的李雪顺大声说道。李雪顺说‘得了’,大约是有福气的意思,也有能不能罩住这福气的意思,当然还有后话,听说那丫头正月十五出生的,命中注定喜欢到处跑,何况她还是属大龙的。果然,还没到五一节她就跟人家跑了,那男的是住在南祠俱乐部附近,听说属狗,七零年生人,花言巧语。不过,这只是传闻,她逃学和人家搞对象是真的,私奔倒不一定确有其事,因为半个月后有人见到那男的,他站在五金公司门口看人家剌玻璃呢。有人问他把姑娘拐到哪里了,他爆句粗口,歪头吐口痰抱怨道:“谁拐她了,我上哪知道她去了哪里,她那么疯,也不是只和我一个处对象,都过来问我,她爸妈去了我家好几趟,硬说是我把他姑娘藏起来了!”于是,她的照片被打印出来,一张张寻人启事贴在电线杆子上,贴在商店门口,贴在客运站门口,甚至贴到了大港镇和文昌镇,因为有人说在那边看到过她。于是,一晃儿二十几年过去了,梨树街已经变了模样,不再有平房,不再有垃圾堤坝,不再有街坊之间因为芝麻烂谷子争吵的事情,李雪顺也从一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娘们儿彻底沦落为满脸褶子的老太婆。现在很少有人提及往事,很少有人提及她。她湮灭于光阴深处,直到我偶尔那册红色封面的《四个四重奏》里找到这张贴在寻人启事上的黑白照片,直到有一天在万福春广场遇到李雪顺,我们才再次重启尘封的记忆。“那时你还是小屁孩儿,可能还在读小学吧?”李雪顺一手夹着烟卷瞧向我:“现在,你女儿都读小学了——你家是女儿吧,我记得是。”于是,我恍惚想起自己背着书包悄悄跟在她后面的情形。阳光慵懒地映在她的脸颊上,整个世界都变得明媚,新鲜。她发现我跟踪,用那双似醉非醉的桃花眼瞥了我眼,然后加快脚步,消逝在午后一点多钟空旷无人的街角,消逝在光阴深处。两天后我看到她面色苍白的父母,他们在张贴寻人启事,他们逢人就打听。他们只有这一个女儿,他们心急如焚,眼圈通红。而我,一颗心砰砰跳动,两颊燥热,脑袋就像被雷击了一样嗡嗡响。几分钟后我撕下那张寻人启事,悄悄把它揣进衣兜,回家后将黑白相片摘下来,夹在书里,藏进抽屉深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贼,心里虚晃晃的。
(广东省-龙门县城,2023.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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