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哥

东哥来我家时，已有二十六七岁的年纪。与他年纪相当甚至小几岁的，娃都能打酱油了，而东哥却是雹打的高粱秆——光棍一条。

那一年，大哥响应号召入伍了，大姐十七我十二，我的父亲又以忙为借口常年疯在外头，地里的农活儿自然都落在娘一人身上。自打东哥来了，娘的心就像有春风钻了进去。眉头不再皱紧，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舒舒展展十分好看，就连走路也挺胸翘臀。

东哥一米七八的个头，小眼睛长驴脸。腰板儿挺直四肢强健有力。走路带风，尘土也能溅起三尺高。当晒场的麦子被烈日烘得能硌掉牙齿，东哥便将粮包从牛车上甩到肩头，脸不红心不跳，吭哧吭哧一会儿就码成一个大垛，一旁打下手的娘，扬起的嘴角怎么都熨不平。

午饭做得极其丰盛。好久不上桌的烘咸鱼儿，咸鸭蛋，炒豆花纷纷在餐桌上露了脸。东哥面前白瓷碗的汤面上，还卧着一只荷包蛋。娘说，你们谁也甭馋，那是赏给你东子哥的。

自打有了东哥，娘盼父亲回家的念头 ，像海水一样慢慢搁浅。她满不在乎家里又多了张吃饭的嘴，相反，只要看到东哥的人，就像吃了颗定心丸，无论是上坡下坡还是喂牛铲粪，浑身多了使不完的劲儿。最得益的属我们了，再也无需提心吊胆着，怕她把气往身上撒了。

东哥是父亲远房表姐家的孩子。表姐夫妻俩是当地有名不着调的主儿。家里的现状就一个字，穷。因有手有脚的两夫妻好吃懒做，还喜欢四处掐枝捻叶，把个五口之家弄成荒原的野草，一团糟乱。那时候，大伙儿的日子都不好过，地里打的粮食除了交下公粮所剩无几，加之家家户户孩子又多，常常为了生计犯愁。尽管娘每日地里家里两头跑，日子依旧过得并不不轻松。相比于表姐一家，吃的喝的已是极其幸福了。表姐家的三个小子，都到了吃穷老子的年纪，作为老大的东哥，眼看着要过了讨媳妇的黄金时期，可家里穷得叮当响，哪有闲钱想那些。即便有，那些愿意跟他交往的女孩儿，只要家里大人稍稍打听，就会将想法掐灭在摇篮里。你想，谁家的父母会将自个儿的女子，当成轻薄的纸片往一座烂炕上丢。东哥就是在那种情况下，为了摆脱家里现状，为了能奔个好前程，一咬牙一跺脚来了我家。

自打东哥来了，娘的嘴咧成了大海碗，喜鹊都能装得进去。她与邻居走动勤了，也爱向人缝里挤往人堆里扎了。东哥人勤快，干活利落不拖泥带水，邻居见了，也说这孩子不错，将来找下个媳妇肯定顾家。这些话，不仅滋润了东哥的心，也让娘很是受用。很快就有人在娘面前吹风，说是要帮着东哥寻下媳妇。东哥也是因为受这些话的蛊惑，成了谁人求到跟前，都会义无反顾、赴汤蹈火、有求必应的那种人。

花婶男人在外做瓦工，几个儿子长得虎背熊腰。而她愣说家里几亩地的苞谷晾干后没人扛，东哥二话不说，吭哧吭哧就给人扛家里了。下半晌，娘从自留田拐着篓子往家赶，看到花婶的儿子大康，竟在村口的池塘滋悠悠地洗澡。她的心像遭了马蜂蛰。她感觉上了花婶的当，让孩子当了免费的劳力使唤。她嘱咐东哥，今后没有她点头，不许去帮着哪个卖苦力。可老实巴交的东哥耳根子软，人家谝了两句好话，又义无反顾地扑上去帮着忙前忙后。

娘将东哥叫到跟前。起初，他垂着头左手抠右手咋也不吭声。问得多了，才瓮声瓮气回答：是他们答应帮俺寻媳妇的。晚上睡不着，娘想，干脆将东哥留在身边帮他娶了媳妇算了，但一想到结婚需要房子，需要准备彩礼，以家里目前状况，实在没那个能力。她升起的热情，又被兜头浇了盆冷水下去 。

东哥背着娘，还是往旁人家里跑，挑水劈柴扛包样样都干，需要干啥就干啥。得了廉价劳动力的那些人，腿打着摆子嘴咧至一尺长，又跑到母亲跟前吹风：哎呀呀！这小伙看着就叫人喜欢，秋月娘可不敢将人往回了撵。我看，恁就将娃留在身边当儿子，将来老了也多了个照应 。那晚，娘看着东哥手掌磨出的水泡，一个个晶莹剔透，像清晨苞谷叶上的露珠，心疼得像被人拿锥子戳了个洞。她冲东哥发了火，骂他犯贱，骂他傻，骂他一句好话就被哄上了天。总之，哪句难听她单挑哪句说。像个泼妇骂街蛮妇抬杠，实在让人瞧不下眼。

第二天一早，娘起床后寻思着该如何再见东哥，谁料西屋门大敞着，属于他的东西被搬置一空。她踮着脚，像一只受了惊的鸟，扑棱着身子追到门外。才见门闩已经被人挑开，她的东哥已不知去向。

东哥走后，我能感觉到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上坡下坡不积极了，就连端着瓢碗做饭，也能落东落西。她时常地像一节烂木杆儿戳在某个地方，一待就是半天。你东哥是带着怨恨走的。哎！我这个恶人呦，太不让人待见了。自此，我放了学，听的最多的是这样的念叨。

东哥走后，逢年过节从未来过家里。娘拖着爹，倒是去表姐家走动过几次，但都未能与东哥照面。每每遇到她心情不好，嘴里就会呢喃着：你东哥啊！是把娘的仇记下了。尽管没再见东哥，但当知道他的婚姻大事依旧没有着落，娘长吁短叹着开始掐算起东哥的岁数。掐算过后，又是一夜无眠。从那以后， 不惯于出门的她，动不动就把头梳理成被牛犊舔过一样，油光光的。她去柜子里扯出走亲戚才上身的衣服，将家里最金贵珍藏已久的桃酥、核桃，柿饼，往兜里一划拉，提着皮包就往外走。具体去了哪里，连父亲都不知晓。

九二年的春上，父亲的表姐捎话来说，东哥要结婚了，寻了个带孩子的二婚女人，她就要当现成奶奶了。婚后，虽然东哥被媳妇管得严，每个月做工的钱都要如数上交，但两夫妻小日子过得还算美满。想起婚礼那天，父母亲都出席了，还随了礼。但东哥带着新娘子端着酒杯敬了一圈儿亲朋，唯独没来母亲跟前。为此，我的母亲整日郁郁寡欢，说她跟东哥的缘分要彻底断了。

日子就像湍湍流淌的江水继续向前。东哥的儿子，从会打酱油到读完小学升及初中，又顺利考取了大学。

N年的某一日，东哥突然不请自来找来母亲门上。当看到娘斑白的两鬓，早已不再年轻的容颜，他的泪花在眼眶里翻滚。他上前紧拉着娘的手，扑腾跪倒在地：娘啊！从此我就是您老的亲儿子。

后来，娘才将藏在心里已久的秘密说出来：那段日子为了托人帮你东哥找媳妇，凡是老亲新亲都拜到了。还厚着脸去找了亲戚的亲戚也帮忙物色。好在苍天不负有心人，有个丈夫出了车祸的女人想拖着孩子再嫁，被你表舅的姨表姐得知了消息，第一时间通知了我。要不是我私下瞒着你爹，应承给女方扯两床被面，买下一套新衣裳，人家怎肯答应这桩亲事。媒人那边的谢礼更不敢怠慢，不给点好处煨甜了，怎会心甘情愿地去你东哥家说亲。如此颇费周折，但这桩婚事总算成了。哎！说到底，是娘早年亏欠了你东子哥的人情，就要想法子补上。老话常说：做人得讲良心，懂得回报。

我的目不识丁的老母亲，您的这些让人难以理解的行为，总是令我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