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莫云从手术台上下来的时候,心已经随着那个黑色袋子被扔进了废料处理桶,留下的只是无限大无限大的空洞。
男人大成就在门口等着。她看见他的时候,心里一哆嗦,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把那句话咽下了。
“都说好做无痛的,你非要遭这个罪!”男人大成扶着她,心疼地责备道。
莫云看着脚尖低声说:“省钱啊。”
是这样吗?其实她心里知道留不住孩子,那,就用该承受的疼来记住他来过。让疼在留在骨肉里,刻在骨血里,这样,心里或许会好受些。
每走一步,她就像踏在棉花上。
“哇哇哇——”旁边的一间产房传来婴儿嘹亮的哭声。
莫云的脚抬不动了,扭过头往里边望着。
“走吧, 回去吧。”大成轻轻拥着她的肩,低声说,“有设么好看的,明年咱就又能抱上大儿子啦!”
大儿子!莫云抽着嘴角苦笑,像飘在空中没着没落,又像撞入黑窟没边没际。
“哇哇哇——”孩子还在哭。
怎么不哄哄他啊,看都哭成什么样了!不过这孩子的嗓门可真大!要是我的孩儿,那我可舍不得他这么哭!我可不舍得······莫云摸了摸瘪下去的肚子,顿时喉咙就被堵得喘不过气来。
大成有些不耐烦,皱着眉头拉她一点点挪回病房。
“你想吃啥,我给你买去?”大成小心地问。
莫云垂着眼睑不说话,缓慢地拉过被子。
“你别这样,做都已经做了,就想开点吧。”大成说。
莫云咬着嘴唇,滑进被子里把自己盖了起来。
二
三天后,莫云出院了。
“要回家了,别总拉这个脸啊。”大成拿手揉着她的脸逗着说,“好家伙,这脸凉的,跟冻糕了似的。”
莫云苦笑一下,扒开大成的手,爬上电动三轮。
“没事儿,别想太多了啊,明年,明年一定让你抱上大胖儿子。”大成把被子啥的扔到电动三轮车上,回过头对她说。
“那如果不是儿子,是不是还要做了啊?”莫云有些赌气地回了一句。
大成愣了愣,但很快,从鼻子里哼道:“我有那么点背吗?都有俩闺女了,这是第三个,咋,还能来第四个?”
“那要还是呢?”莫云追问。
“扯淡!那就是你肚子不争气!”大成自觉这句话说重了,就嘿嘿一笑说,“大不了咱找人给调调呗,听说王坡村有个医生······”
莫云看到吐沫星子从大成的嘴巴里喷出来,在阳光下飞窜,至于在说什么,已经听不到了。不过,有个答案肯定的就是,只有生儿子才叫生孩子!
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自己是穿越了么?不是说男孩女孩都一样么?莫云绞着手指头漫无目的地看。看什么?不知道,自己这茫然又懦弱的心啊!
五月的太阳已经是个小火炉,烤得风儿冒着烟儿躲进车篷,撞了莫云一脸的热气。
她抬手撩开车帘子,吆喝声带着油洛馍的味道立马就钻了进来。
走到一个集市区,这里很热闹也很嘈杂,车辆都被堵在这里。
“娘的,都急什么急?赶着回家生儿子呢!”大成扯着嗓子骂。
好一会儿,在大成的叫骂声中,车子终于动了。
“哐当”电车颠簸了一下,莫云的头一下撞在后边车篷的棱角上。生疼!就像那穿刺针扎在了肚子上。
四个月了啊,都感受到胎宝儿在动了啊!什么都没了,都没了!莫云捏着空了的肚子,把牙咬的咯吱咯吱响。
三
见莫云回来,婆婆就赶紧盛了一大碗鸡汤,加了点盐,又倒了些香油,搅了搅,就端了过来。
“喝点吧,妈熬了一个上午的鸡汤呢。”婆婆不敢看莫云,垂着眼睛说。
莫云没有去接,抬头望着门口的柿子树。
柿子树上,黑绿的叶子捧着粉嫩的小柿子,真好看。
“闺女遭罪了。”婆婆手里的汤颤动着,看着莫云有些肿胀的手说,“做女人哩,都是这个命啊。”
一阵风过来,把尘土刮进莫云的眼睛。
她揉着眼睛把鸡汤放在桌子上,说:“放着吧,我等会儿喝。”
婆婆脸上终于挤出点笑容,小步出去,在厨屋门口撩起蓝色棉布水裙擦着眼睛。
“是云回来了么?”公公在隔壁的房间问。
公公脑中风,躺在床上五年了,至今说话不是很清楚,但大成他们都听得懂。
大成走进屋时摆手示意莫云不要跟来。
小产的女人是不能见病人的。
“是云回来了?”
“是,刚回来。”
“做手术了?身体怎么样,没大碍吧?”
“爸,没事儿,好着呢,明年保准让她生个大胖小子啊!”
“好,那就好,那就好。让云多喝点鸡汤,身子要紧。”
“哎,知道了。”大成应承着走到莫云跟前说,“看你多重要,一家人都疼着你呢。”
莫云笑笑,扭头看见桌子上的鸡汤,心里翻滚得难受,强撑着回到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天真蓝。
蓝蓝的天空里,飘着一朵朵云啊,就像孩子伸出的肉呼呼白嫩嫩的小手,向着风儿说,抱抱,抱抱。
莫云揪着头发顺着墙根蹲下来。
四
中午吃饭的时候,莫云说没有胃口,吃不下。
“你不吃饭,老头子也不吃啊。”婆婆推门进来跟莫云说。
这不是老爷子惯用的手段么!当初不就这样逼得自己乖乖就范的么!莫云躺在床上没有吭声。
“云啊,妈知道你难受,也知道你在怪这一家子······”婆婆的眼眶又红了,顿了顿说,“老头子的脾气是倔,可他的身子骨你也是看到的。在走之前能看见孙子,他也就这个念想了,没有孙子,咱家在一村人跟前儿都直不起腰,会受人欺负的哇!”
莫云皱了皱眉头,这个调调都听了几百遍了,从怀大妞那天起。
“其实现在还是跟过去一样,没有男娃,哪个家都没有着落。”婆婆见莫云还不吭声,就继续说,“看你遭罪,妈这心里一样的疼,都是娃,都是命,搁谁都难受啊。当年,妈为了要大成,不也狠着心把他上边两个姐姐送人了。难受啊,能不难受啊!女人家,能怎么办呢?能怎么办呢?”
婆婆扯着水裙擦起了眼泪。
大成推门进来了,不耐烦地嚷嚷:“罗里吧嗦地说个啥,赶紧起来吃饭。做都做了,有啥难受的,矫情个啥!咱爸还饿着呢!咋,老哩不管了是吧!不是你亲爸妈,你不知道疼是吧!”
要是我亲爸妈,他们不会这么逼我!活该!莫云很想喊出来,但她不能喊,一喊这个家就完了。
她咬咬牙,起身去吃饭。
晚上,大成叹着气,搂着发抖的莫云说:“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些。”
但莫云没有眼泪,也哭不出来。
“大成。”她摸到男人皱成一疙瘩的眉头。
“嗯?”大成把她搂进怀里。“睡吧。”她紧紧抓着被角,把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五
莫云一万个没想到失去孩子的滋味儿会这么难受。
她常跟自己说,已经发生了,不要再去想了,可是,一闭上眼,,便总能听见孩子哇哇的哭声。
夜里,她从噩梦里惊醒,总能看见一双晶亮晶亮的眼睛在黑暗里看着她。
莫云伸出手去,那闪亮的眼睛又不见了,只有让人窒息的漆黑和大成呼噜呼噜的鼾声。
她每晚上都会失眠,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她还时常望外边发呆,要不就把两个闺女小时候的衣服翻个一遍又一遍。
大成劝她,见劝不过来就吵,“谁不难受?难受也得装不难受!都这样了,日子怎么过!”
“装不来。”莫云一件件叠着小衣服。
大成一把抢过小衣服,扔得满地都是。
莫云又一件件捡起来,仔细地叠着。
婆婆悄悄过来拉走大成,说这孩子孩子不愿走,缠着她妈呢,得找人送送她。
这天,大成带着莫云去了邻村的一间小瓦房里。
瓦房很旧了,房顶上长着一簇簇绿绿的瓦松,深蓝的砖块上也坑坑洼洼,就像屋檐下陈阿婆的脸。
昏暗的屋里满是纸钱和烧香的味道,两根蜡烛忽明忽暗地摇曳着。
“你们这些人就是作孽!”陈阿婆盯着大成冷冷地问,“为什么不要这个孩子。”
大成被看得心里直发毛,低声说:“我想要个儿子。”
“这是个男孩啊!为什么不要呢?!”陈阿婆提高了嗓音问。
“儿子?怎么可能!我找最好的B超医生看过的,是女孩没错啊!”大成不相信地说。他觉得这陈阿婆在糊弄他。
“最好的?哼!”陈阿婆冷笑着。
“那天,手术台上,医生让我看,看了,是男孩!”莫云咬着嘴唇说。
大成瞬间愣住了,突然就就这莫云的衣领吼:“你怎么不早说,怎么不早说!”
“早说有什么用!手术台上!已经没了的!没了的!”莫云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捶着大成喊,“我说出来有什么用!再搭上老爷子一条命么!”
蜡烛芯左右忽闪着,像调皮的孩子在跳来跳去。
“我找他去!我找医生去!”大成的脸都扭曲了。
“你找谁都没用!没谁让去引产!是你们!是我们!”莫云跪在案台前嚎的撕心裂肺,“是我们!”
大成僵住了。许久,他呲着嘴巴慢慢蹲下来,懊恼地捶着自己的脑袋。
昏暗的老屋里,摇曳的烛光下,
一个是受伤的困兽,一个是发狂的困兽。
一个是为了孩子,一个是为了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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