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五点,做了梦然后就醒来了。
病室里,鼾声如雷。六个人,其中三个女人是病人。两个男子是其中两个女子的丈夫,一个中年妇人是其中剩下那个女子的母亲。
而我是这两个丈夫中某一个的妻子,卧在中间的病床上。
病重是不争的事实,还有六个月的身孕。缺氧,不幸就增加了。但比起来其它两个病人我仍旧是幸运的。因为,她们两个一个已经引产掉四个月的孩子,一个马上决定引产已达六个月的孩子。这真是残忍。但有什么办法?
根据她们的情况,她们这样做还是最幸运的。
一是那个四个月引产的女孩子还没有个丈夫,在她做手术的几天里从未见另一个男人出现过。这至少说明这个男人是很不负责任的。无论他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令一个20岁的女孩打掉他的孩子,他自己毫无罪恶感并且躲在世界上某个角落,也算做无耻。总之,他不值得那女孩生下孩子。
这女孩一开始还是开心的,只是那种浮在面容上的开心里明显掩藏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沉重和不安。母亲在大笑,一面还跟着电视里的乌兰托娅唱草原歌,带着一种和病房气氛不协调的狂欢。
女孩始终坐在床上,黑色无领线衣下露出白色脖子。她表情凄凉地坐着,只有当问起话来的时候才惨然一笑。看起来不希望继续说下去。有时候也和其它人偶尔作答。但不像右床这一个女人那样主动给病人送饼干橘子一类小吃,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病房没有她的笑声。
她只是默默玩手机,默默躺下睡觉,都不做声。直到有一天,我疼痛难忍从梦中醒来,静静坐起身,却听见她在哭。一开始只是小声抽泣,虽背对着我,然而,看到她肩膀在抖动,看得出来内心的感情激荡得厉害。
半夜里,母亲这次没有笑,也默默起来。坐在她身旁给她递纸巾。一会儿那女孩去洗手间,听起来是在大哭了,虽然放着哗啦啦的水来遮掩那哭声。
引起女孩悲伤的事情,如果凭猜测。大概是与右床这个女人有些关系。右床的女孩是在丈夫陪同下引产。因为羊水穿刺和四维彩超都显示孩子器官有问题。所以,她们是无所谓了,知道所面临的事实是无法改变的。再加上新婚,对于未来能生一个健康的宝宝仍然是满怀希望和自信的。难免把引产看得轻,准备得像度蜜月一样。两个人有说有笑,提着大包食物。
当她得知左边的女孩也是引产更加心理平衡起来,甚至于优越,也就多了询问。令人难以接受的其实是这女孩的母亲。
她是一个干瘦的乡下婆子,她交叉着双臂立在黑色女孩的床前:
“那么,你可见过那流出来的孩子?”她绝没有因为这孩子是从女儿身体里出来而有任何悲伤。她前几天说过,那男孩早就被他赶走,绝不敢来,连房子也没有,就想骗得女儿一辈子跟从他,真是懒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得太美。
当时,女儿几乎是用祈求的眼神让自己的母亲别再说话。
“我没有看,但医生准许看的,如果你想看。”
女孩开始整理手中的纸巾,不再抬头。但她的母亲并没有走,像局外人一样盯着女孩的肚子打量。
“做了疼不疼呢?”她的表情像问别人一样,带着一种漠然的嘲讽神情。
“有点疼”女孩已经拉开被子躺到床上去了。
“疼就好,让你长点儿记性,你可见他来看你了?真是不知轻重!”
母亲双手抱在胸前,还立在哪里问了一些话。无外乎冷嘲热讽,问话完,她又打开电机,跟着乌兰托娅的草原歌做出甩袖子跳舞的动作。
我由于腹痛渐渐入睡,醒来就见到上面提到的一幕。加上之前其它人兴高采烈来询问女孩引产后的感觉,这个孩子显然是受了一些刺激,虽然她也试图装作以一个正常人的心态对待自己。
第三天过后,她的情绪是好转了一点,期间还被母亲惹笑。洁白的面目露出两个小酒窝,她笑起来倒是很好看,几乎使你忘记她遭遇的一切。可惜她前几天一直用额前长发遮住半个面目让人看不清。
医院的病人之间总会有很多话题,但也有一些话题是他们永远避而不谈的。像女孩的男友。明知道女孩的男友不够负责,不然是不用母亲在这里照料的。从无人相问,这也是常识。
右边的女孩性格开朗,在她身上看不出丝毫不愉快。相反,她乐观地面对着。手里捧着西瓜吐西瓜仔,一面和来看她的三四个朋友说笑话,使病房充满一种欢乐的气氛。左边的女孩一个人在整理床上物品。没有微笑。中间床位是我,捧着那本《好兵帅克》在读。
丈夫坐在一旁看陈道明的《围城》。
所以这病房气氛不那么协调,一面是欢声笑语,一面是默不做声。安静的怪异和吵闹的混乱成对比。右边女孩的朋友和她本人倒是相像,话题多,声音洪亮。
就这样,吵吵闹闹中簇拥着女孩出去吃饭了。我得以暂且的安静。看看左边的女孩毫无反应,对安静和吵闹她似乎都没有什么感受,仿佛她身体里的快乐早就被医院吸走。
相比之下,身体比那两个女孩康复得快一些,于是提前办理了出院手续,而在下楼时却突然碰到躲在拐角里那女孩的母亲。
她身旁的垃圾桶上面搁了一大堆纸巾,她在干声抽泣,用卫生巾捂着鼻子,好像呛了辣椒水,又咳又哭。
加上口罩的遮挡,刚刚几乎没有认出她来。
她看见我,突然两只手快速地抹掉脸上的泪。朝我笑了一下,那种惨淡的笑容,和几天前她女儿的笑容如出一辙。
她说,真好,你们都出院了。我女儿恢复得慢,我想让她多呆几天。
我说,好好照顾梦琪,她的情绪好像不是很好。那女孩叫梦琪。
她说,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不是为了她的幸福。一个母亲,总要为孩子的长远来考虑吧!都怪我没有看住她,才让那狗日的男人得了便宜。
我沉默了一会儿,脑子变得迟钝起来。想不起来如何回答她。
她继续说道,医生说是个男孩……话未说完,母亲突然泣不成声,如遭横祸。像是自己失去了孩子,哭得不能自己。她的脸阴惨起来,眼睛红红的。哭完了,她说,总算过去了。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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