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不必陪在下了,在下只身前往足矣。”
“钟先生请别跟咱们客气了,反正不急着走,陪着你咱也放心。”区梓恳切地说。
经由两人劝阻,以及自身的自制力下,钟孟扬没有被怒火占据理性。要探知孺夫子的下落,最好的地方便是衙门。三人在衙门口盘桓,这边希望不要牵扯他人,那边又担忧孤军易惹祸端。
钟孟扬明白两人心意,折衷道:“等见过孺夫子后,在下便即刻前往京师设法营救,就不送两位兄弟了。”
“好。”
三人便达成协议。临沧郡衙修葺气派,门楣、栋梁皆崭新焕然,左右两旁各有一只青铜铸的神兽,那神兽如头黑公牛,双目明亮威武,头上长一角。两名执水火棍的衙役面面相对,看上去十分威风。
“你们几个鬼鬼祟祟干什么?要告诉就上前,没事就快滚,公堂重地岂是你们随便的吗?”左边身高较矮的衙役开口道。
这时三人已换回一般百姓的穿着,他们见是没油水可捞的,自不会太放在心上。由此可见,想亲自告诉或请官吏擧劾的百姓必然被阻在门外。连顾门的衙役都如此嚣张,何况是门内高坐公堂的长牧。
“两位,这些点心钱还请收下。”有了前些日子的经历,胥长逍知道如何让官衙的人改变想法。
“这个是什么意思?”衙役故作惊讶。
此时不能用百姓的口吻求情,只会被当作肥羊宰,宰完后绝对一无所获。因此胥长逍先是拿出汶阳长牧给的免许证,笑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不识字,不懂。”那人却连看也不看。
“等等,让我瞧瞧。”右方衙役凑上前,仔细瞧那张纸。
“你也不识字,少装蒜了。”左方的嘲笑道。
但右方的衙役刷白脸,紧张地说:“这、这张是长牧大人的免许证……你们从哪弄来的?”
“真的假的?你可别胡说,那上面的字你可看清楚了?”
“我虽不识字,倒见过长牧大人发出的免许证,绝对错不了。”
“好眼力,这是汶阳郡长牧的手笔,他要咱们来临沧办事。”胥长逍收回免许证,镇静地说:“当然咱们乔装成百姓,代表事体重大,不欲人知。若你们肯配合,这或许是大功一件。”
“是,您说的是。”左方衙役接过那袋钱,乐道:“我立马替您通报椽吏。”
“咱方才说过,此事非常机要,咱不希望有太多人知道,故让二位做个引线,用这些打通关节,定能通体舒畅吧。”胥长逍又拿出两把铜钱,扬起眉毛,盯着他们笑。
可是右方的衙役虽看得心动,却不安道:“若汶阳长牧有事,何不直接知会我们长牧就好?”
“欸,上面的人想什么你怎么知道呢,别自己胡猜,赶紧来谢这位大人。”
达成目的后,守门衙役直接引三人到牢笼,胥长逍又对狱长如法炮制,顺利进入牢中探监。这牢狱比起钟孟扬待过的死牢好些,采光上还算充足,手铐脚镣的重量也较轻,但该有的刑具一应具全,腐臭味重得令人想拧著鼻子。
此处关押的虽非死刑犯,一个个也满脸疲惫,有人探监这种新鲜事要是在汶阳死牢里,早引起一群人围观。这里的囚犯异常安静,他们两、三人关押一间,活动空间很大,但都缩在墙角,或躺在草堆上发楞。死寂之气更甚死牢,让人以为踏入一潭绝望死水。
“狱长,这里的囚犯怎么各个死气沉沉?”钟孟扬问,一边搜寻孺夫子下落。
“他们安静才好。您有所不知,这些凶犯辱骂上座,诽谤皇上,罪该万死,但上座怜悯,只让他们蹲牢。”
“孺夫子、呃,孺学庸在哪?”钟孟扬不想听那些恶心的阿谀之词。
“您是说上个月进来的老头吧,他就在那。”狱长指著前方的牢笼,里面只关押一个人。他说:“您想待多久都行,不过您也不想待太久的。”
狱长走后,钟孟扬道:“两位请候片刻。”
钟孟扬用狱长交给他的锁匙打开狱门,靠近垂著头的孺夫子。孺夫子穿着破烂的白麻布,枯白的头发披乱杂生,盖住整张脸,手脚皮层黯淡,瘦可见骨,不知受了多少折磨。
“孺夫子。”钟孟扬跪在地上,轻声唤道。
但孺夫子没有回应,因此钟孟扬轻轻捉着他的手,又唤了几声。
这时孺夫子有了动作,他将手抽回来,拨开那头乱发,露出槁黄、削瘦的脸孔,与钟孟扬记忆里威严高洁的模样相去甚远。孺夫子缓缓张开疲惫的,布满皱纹的双眼,眼珠子骨禄的打量几圈,露出欣喜的神色,他摸著钟孟扬红润的脸颊,欣慰的点头。
“夫子……学生来晚了,学生来晚了……”钟孟扬凄然道。
孺夫子摇头,拍拍他的肩,却沉着不语。
“这次学生蒐集了相当多情资,路上还结交了两位好友,左边矮个子的是胥长逍,还记得延揽您到貊州的胥宜将军吗?长逍正是他的儿子。另一位叫区梓,是世家之后,学问也很好。”钟孟扬滔滔说著路上见闻,但孺夫子只是颔首,默然对望。
“您为何不说话?学生已经买通狱卒,您可尽量畅所欲言。”钟孟扬看着那张沧桑的脸孔。
孺夫子比著自己的喉咙,然后挥挥手。这些简单的动作在孺夫子做来极其无力,让钟孟扬忍不住泛红眼眶,从未想过教授他武艺的刚强老人会如此脆弱。
“他们把您弄哑了……是不是这样的?夫子,他们这帮禽兽真的?”钟孟扬握紧拳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孺夫子。
孺夫子示意他冷静,那手势一如十年前,在课堂上要那群貊族顽童安静。钟孟扬吞下怒声,遵照孺夫子的指示。
显然这里关押的都是像孺夫子这样抨击朝政,讽刺万莲宗的读书人,但他们法理上罪不至死,故被弄哑失声后禁锢于此。名满天下的太学之长,却落得这般下场,叫钟孟扬、区梓无法接受。
朝廷下此毒手,已是不容异议存在,远在临沧的士子且如此,遑论京师皇畿内的读书人。
还是胥长逍冷静,他说:“别哭,咱不认为夫子想见人落泪,要哭的话等替夫子平反时也不晚。”
听了这番话,钟孟扬知道必须忍一时,才不会被那帮人捉住辫子。
孺夫子吃力地崭露笑颜,那抹笑靥包含道不尽的辛酸。他向钟孟扬招手,要这位不远千里而来的学生虚向前来。
钟孟扬抽了抽鼻子,正色往前,孺夫子颤着手摸出一张信帖,递交给他。
帖子上以孺夫子端雅的字体书著“爱徒钟孟扬收”,孺夫子发抖的手拍了拍他的肩,并示意他离去。那帖子因牢笼的溼气而泛黄,但孺夫子小心翼翼的保存,仿佛早知道这天会来临。
“夫子,孟扬诚心感谢夫子几年来的教诲……孟扬终生毋忘夫子训示……”钟孟扬忍住哽咽,绷著情绪把话说完:“夫子,学生定会替您洗刷冤屈。”
实在不能言语,钟孟扬悲痛之词溢于那张哀戚的面容,他握著孺夫子仅剩一层薄皮包覆的指节。然后伏地三叩首,他知道这将是最后一面,孺夫子来日不长。
直到出了牢笼很远,他才长叹一口气,挤出几行热泪。
“钟兄弟,肚子饿了吧,咱们找个地方休憩再做打算。”胥长逍说。
三人便来到市集内,即便这些清议的士子受到压迫,商货依然流通,
市内不因此低迷。但谁都看的出来,人们对万莲宗需索无度与朝廷的捐苛重税快被逼到极点。
他们点了三张烧饼,钟孟扬立即张开孺夫子交给他的信,但里面皆是看不懂的符号。钟孟扬错愕的盯着信,以孺夫子谨慎的性格,会用暗语并不意外,但钟孟扬却无力解读。
不过这符号他却似曾相似。
“梁俑!”钟孟扬想起从梁俑那里搜出来的书信,是一样的暗号。“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古字?还是火凤教专用的暗语?”
钟孟扬深感到自己才学不力,没有孺夫子的能耐。
“钟先生,怎么了?你的脸上很难看,信上说了何事?”
“在下不才,不解其意。”钟孟扬无奈的摊开信纸。
“天,这是图画吗?但看起来很类似区梓长读的罡体书,只是下笔的方向似乎是逆边。”胥长逍研究道。
“这的确是罡体书,只不过是反过来写,这字专用于机密文件。钟兄若不介意,在下可以代为翻译。”
“真的?那是再好不过,麻烦区兄了。”钟孟扬喜出望外,感激地说。
“需等上一段时间,在下要将字给转正,才能辨读意思。”区梓将那信纸左翻右颠,口中唸唸有词,不时用指尖敲著桌面。
那三张烧饼被晾在一旁,他们已无心吃食,只想赶紧等区梓破解。约莫一刻钟多过一点,区梓紧绷的神色舒缓过来。
“大致七成,不过剩余三成不影响全文。”
“先说你译出的内容吧。”钟孟扬已迫不及待。
“嗯。徒儿孟扬,为师有感京师变动,近日将有累绁之祸,为师骨硬气倔,难逃厄灾。托你访查之事,若有眉目,尽可交给郭防将军。为师老矣,无力匡复朝政,为师身后,你不可意气用事,要以国为重,毋忘大道。”区梓收回书信,说:“大致上就是这样。”
“郭防将军……他似乎去了孟州啊。”钟孟扬喃喃道。
“这位郭防将军是谁?”区梓好奇的问。
胥长逍答道:“就是悦远楼旁力拒万莲宗的杨副将的上司,人称‘郭枪头’。”
区梓颔首道:“那便是拔岳军将军啰。”
“此刻郭防将军正在孟州作客。等送过两位后,在下将立即赶往孟州。”
“好,这次就不跟着扯后腿了。”胥长逍哈哈大笑。
顾好随行保镳后,三人来到城外,一边北还,一路西行。薰风拂乱青草地,溢起离别之情。
“两位路上小心,但愿有相聚时。”钟孟扬骑在马上向他们抱拳。
“钟兄弟,还记得咱在督台府说过的话吗?你是咱们的拜把兄弟,这句话可不是唬弄人。”胥长逍正经八百,也学钟孟扬抱拳,“兄弟就此别过,不远万里相逢。”
风吹动三人衣䙓,别情之语都由风作声,他们相视而笑,挥手道别。
※
赶了三日路程,钟孟扬走京屏道,穿过望州后顺利抵达孟州地界。郭防将军此时正受到铁武军的招待,估计会待上一个月。拜会铁武军前,钟孟扬得先与夏贡队会合,他们很早就来到这里待命,驻留在孟昌城。
孟州被一座山脊分开,东高西低,但大致上都是平野,气候没有靠海的屏州湿润,但降雨量足以让农民丰收。驻守于此的十五行军乃是铁武军,将军为“铁臂”红荡臣。
孟昌城位于西边,交通四面八达,成为进入京师非常重要的扼口,因此孟昌修筑许多防御工程,并盘著两道高耸的城墙,城外挖有深沟,并引进淐水形成护城河,地势较高处皆筑有高台。
火凤教的通缉令已颁布全国,因此每个地方都设有关口盘查,孟昌城大人杂,自然查的更加详细,但官府至多只能抓几个小卒交差,火凤教网络散布各州,坛将以上消息非常灵通,加上民心所向,很难抓到像样的人物。
钟孟扬好不容易才走完两道门的检查,一进城内,便见到笔直的石板路旁栽种高大的白杨,瞬时让人感到消暑。熟悉的身影已在树旁等待,钟孟扬的贴身护卫黑布,双手叉著腰,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像黑布这样标准的貊人,在路上定会引起目光。他四肢强壮,皮肤黝黑,留着小胡子,身着风格殊异的貊服。貊族虽不乏钟孟扬这样心向北方文化的人,但昊王朝六百年来并未成功同化貊人,他们大部分都坚持传统的生活。
“少爷,少爷,可等你等得好苦,黑布都快晒干啦。”黑布见到钟孟扬,便大力的挥着手。
见黑布活灵活现的样子,钟孟扬不自觉嘴角上扬,“看见啦,想让整座城的人知道你的嗓门多响啊?”
“可等得好苦,你一声不响的,好怕你路上发生意外。”
这话说对了,不过钟孟扬可不想让族人担心,便拍拍胸膛:“让你们担心了不过这路上没什么大碍。对了,其他人呢?”
“他们在市场办货呢,听说少爷终于来了,说要晚上要好好大吃一顿。还说要灌醉你。”
“哈哈哈,真的吗?那很值得期待呢。”
这时钟孟扬注意到有个人穿着三爪龙纹衣,那是祖龙派的道士袍,那道士持着五彩仪仗,站在城门口用西北乡音高喊著:“来唷,来唷,上帝盛怒,怒迁万民,民惹恶罪,罪不可恕。今奉上帝之名,持救世黄符来访,一张百文可免其罪,此符经尊长开光,神灵加持,可以消灾解厄,机会难得。”
“那道士一副做买卖的模样,大概还没睡醒,以为这里是磨州。”黑布等著好戏上场。
祖龙派兴盛于军阀混战的磨州,势力大到连万莲宗都得给三分颜色。西北人非常迷信,凡事不离卜噬,加上西北一带情势混乱,朝廷的命令来此也只徒具形式。但一出境就是万莲宗的天下,那道士光明正大授人符禄,以为来到孟州也吃的开。
万莲宗护法马上走过来,不由分说将道士揍得鼻青脸肿。
钟孟扬曾听说祖龙派能使道法控人心神,但从那道士挨揍的样子看来,也只是传说罢了。从此比较之下,便知角要离创立的火凤教为何能南北兴盛。
“少爷,要去帮忙吗?”黑布摩拳擦掌道,他在孟昌早待烦了,恨不得有人给他练练拳头。
“别惹事了,再说让那道士吃点苦头也好。”钟孟扬摇头。他可不想在这种人身上浪费力气,而且护法也只是稍微教训,毕竟表面上还得维持两派情谊。
“哈哈哈,少爷说的没错,那道士分明讨打。不过这里虽然好吃的东西多,却是让我待不住,还是丛林里好,能抓大猪,又有鱼能抓。”黑布离开貊州一个月,却已开始思乡。
“走吧,带我回客栈,好想念其他人呢。”
“还说呢,钟桔一直缠着我问你去哪了,她那性子比大猪、猛虎还可怕,我看到她就想跑了。”黑布做出龇牙裂嘴,但钟孟扬却忍不住笑。
“好,今晚陪你们不醉不归,以示歉意。”
“分明是少爷你想喝啊,我看全城人一起喝,也赢不了你的酒量。”黑布拍著肚子,轻松的大笑。
黑布他们的下榻地是城内数一数二的越家酒楼,老板越宝山家财万贯,与朝廷的关系之好路人皆知,也透过这层关系,越宝山投资貊州境内的矿山,因此与首领钟氏多有交集。
“启哥哥,你可让小桔好等。”未踏进酒楼,一道声音先勾住两人。
黑布立马退后三步,那便是他嘴中比大猪还可怕的女子钟桔。她穿着貊族年轻女性夏日服饰,露出麦色的水蛇腰,手脚皆飘逸美丽的彩带。钟桔长相灵秀,留着俐落的短发,个头只比黑布矮些,修长的身子很是结实,如山如谷一脉相连,散发健全的女人味。
这样独特的女子很容易吸引路人眼光,但一见到她腰间锋利的黔钩便不敢再乱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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