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军的成员几乎是官家子弟,或是世家之后,虽然出身不比驻守宫闱的黑羽军高,但也不是寻常人惹得起的对象。孟昌郡督台闻讯赶到闹事地点时,两方人早已打得不可开交,他大喊停手却无人理他。
督台动不了白羽军,只好便下令先抓另一帮人,但衙役根本不敢前进,对方只不过七个人就能跟两百个装备精良的白羽军不分胜负,光凭这点这没人敢上场。这场面要郡兵来也没用处,更何况持水火棍的衙役。
好不容易将两边劝开,却又发现有铁武军将军在场,还有自报前往夏贡的首领之子,哪个他都不敢轻易得罪,只好把主事者全请到郡衙,把烫手山芋丢到长牧手上。
长牧是个丰腴而优柔寡断的中年人,他走没两步路便开始喘气,见到这阵势更让他手足无措,身为貊族夏贡队的监护,诏林也被请到郡衙。
“这个,要从哪位说起呢?”长牧瞥向红荡臣,但他虎眼一盯,就吓得转向白羽军的队长,恳求道:“不如就先由皇军这边说明原委。”
“很简单,我们奉旨抄温同家,谁料这蛮人竟冲来揍人!连我们白羽军都敢动手,若非皇恩浩荡,给你们蛮人方便,早就将他就地正法。”
“哼,阁下有这能耐吗?”钟孟扬本就怒不可遏,多希望没人插手这事,在轰轰烈烈干一场。他差点就要抓住那带头的队长,狠狠揍上一顿。
“好了,阿启,别多话。”诏林怕他又生事,便和气地说:“如果不嫌弃,就由我做主,请诸位吃饭饮酒,大家当作交个朋友。”
“谁与蛮子做朋友。”队长不屑地说。
诏林也是纯血貊人,若不是替钟孟扬收拾烂摊子,他早揍断眼前这个女人似的公子哥的门牙。
“还有红将军,是否忘了行军的规矩,你干涉我查抄温同,难道是想抗旨么?”这队长生得白净,算是个清秀人物,年岁不会二十五,说起话却趾高气昂。
红荡臣用洪亮的声音说:“慢著,先听钟少主怎么说,再看本帅这么做是不是有道理。”
“查抄或许是圣上旨意,但温大人曾任右少政,年届七十,算得上是国之耆老,何故要对老人家动手?难道这也是圣上的旨意?”钟孟扬质问道。
“就因为这事?右少政又怎么了,我爹也当过,我爷爷还是少政臣。”队长轻蔑地说:“而且温同是朝廷钦犯,我们打犯人又如何,你管得着吗?”
“你爹是谁,有向本帅缘康红氏打过照面吗?他允许你带皇军在这里作威作福,让圣上蒙羞?本帅倒要看看,哪个爹这么有教养。”
提起五高门的名号,队长便噤若寒蝉,他的家世在红荡臣面前比起来,确实逊色不少。何况红荡臣一直握紧拳头,像头愠怒的老虎。
长牧赶紧打圆场:“几位都请稍安毋躁,这都是意外,本官会先告知州台大人,再请州台大人做定夺,你们就好声好气的言好,和气生财嘛。”把这件事交给上级是最好的办法,毕竟每一方他都得罪不起,再说这件事细究起来,两边都犯错,开罪一边就足以吓晕他半条命,要两方都办了,这条命可玩不起。
“那就依长牧所言,大家握手言好。明日我们在越家酒楼作东,算是赔个礼。”
“不必了,蛮人的饭局说不准有毒呢。”队长不再多说,算是同意长牧的提议,便大步离去。
“这王八蛋。”诏林暗声啐道。
耳力好的钟孟扬听见这声怨言,忍不住暗笑,但随即又忖诏林肯定不高兴,毕竟昨日才耳提面命不要惹上跟朝廷有关的事,今日便犯了禁。
“闹了这一回,那兔崽子不知道会不会让温大人吃苦头。”红荡臣愈想愈不安,“不行,我要派人跟着护送,免得温大人出事。”
“红将军,您这可是让本官难做人,照规矩您是不能插手这些事的,算给本官一点面子,别再插手,何况--”长牧不敢再说下去,只好禁声不语。
但言外之意大家都明白,犯了非议的人都难逃哑声,就像孺夫子那样。白羽军也无法将人弄死,这些“诽谤朝政”的囚徒必须全押送京师,一同处决。想至这里,钟孟扬的年少血气像蚂蚁咬著身子,完全无法如平时冷静思考。
“我们少主多亏红将军出手相助,不如明日来酒楼吃个便饭?”
“哈哈哈,钟少主就算没有我助阵,也不会被那帮脓包伤了半根寒毛。”红荡臣虽说得夸大,但白羽军的素质低落确实不争的事实。
三人又向长牧拜别,并让他吃颗定心丸,保证不会再闹事。回到越家酒楼时,天色已晚,大厅依旧灯火通明。
钟桔看见钟孟扬垂著头走进来,马上走到他身旁关心道:“启哥哥,听说你跟皇军打了架,有没有受伤?”然后扶他到一旁坐下。钟孟扬报以莞尔,不想说话。
“呵呵,少爷怎么可能输给他们,他可是长老们认可的勇士。”黑布觉得好笑。
“那些昊人哪能赢阿启,皇城军真是一堆废物,要这些废物守京师,任一波流贼都能打进去。”诏林不加思索地说出评价,但他很快发现自己说了讳言,便看向附近有无酒楼的人。幸好只有同族人在大厅等候。
“火凤教。”诏林的话让钟孟扬出现不详的想法。
“启哥哥,你怎么了,好像很不舒服?”钟桔摸他的脸颊,一会又摸额头。
钟孟扬轻轻抓住钟桔的手,这动作让钟桔身体抖动了一下,酒窝旁犯著红晕。
“我没事的,只是奔波了一日累了,谢谢妳关心。”随即便把钟桔的手放下来。
“我们明日就启程吧,这地方待太久了。”诏林最后决定道。
钟孟扬没有反对,毕竟夏贡的期限迫在眉睫,他身为首领之子,不能再耽搁队伍的期程,何况他还答应孺夫子要进京替他洗刷冤屈。孺夫子作育英才无数,朝中许多大臣都曾受教于他,只要大家帮忙奔走,再皇上面前保举,相信还有希望救孺夫子。这想法他不能跟诏林讨论,更不会告诉其他族人,他们的心思都是放在貊州七部上,昊人貊人的分界很鲜明,绝不逾矩一步。
“小桔陪你回房吧。”钟桔水灵的眼睛眨了眨,如一潭纯净无杂的水。
钟孟扬懒得说什么,便点点头,让钟桔雀跃地挽着他回去。碰触到钟桔的身体时,钟孟扬忖这次夏贡回去,父亲可能就要提出大婚一事,貊人通常十八岁左右就婚嫁,早一些的十六岁便有孩子,他却已推拖了快三年。父亲与族中长老频频暗示,要他赶紧订下婚事,貊州七部是氏族通婚,从钟部长老的言语中推测,他与钟桔大概早已被订成佳偶。
以前两人时常一同玩,那个老爱黏着他的小姑娘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有着貊族女子姣好的体态,浑身上下散发不同以往的气息。钟桔那双爱瞧着星空的眼睛,已能勾著男人的眼光,看着钟孟扬时也不再是当成哥哥或玩伴,反有种急迫的等候。
“启哥哥,启哥哥,以后没人的时候,小桔就叫你孟扬哥哥好不好?”
“咦?为什么要如此?”钟孟扬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她。
“因为你喜欢‘孟扬’这个字啊,只是大家都叫你本名,唉呦,虽然小桔觉得叫哪个都是你,但叫‘孟扬’的话你肯定会开心的是不是?”钟桔满心期待钟孟扬的回答。
貊人不兴表字,他们认为这是读书人的癖好,依传统男子的字都是由父执辈取名,但钟孟扬的父亲不愿这么做,也没有足够的文化,这件事便由孺夫子代劳,故此孺夫子在钟孟扬心中的地位相当高。
“妳有这心意就足够了,如妳所言,我是钟启或钟孟扬都无差别,不必为我劳神。”
“才不会呢,能让启哥哥开心一点也不麻烦,只要启哥哥想,小桔做什么都行。”钟桔走到他面前,摊开双手,投以嫣然灿笑。
钟孟扬负手在腰,笑说:“能让我耳根子清静些,那便再好不过。”
“什么嘛,小桔可是很认真呢。”钟桔又挽着他的手。
到了钟孟扬的房门口,他便要钟桔回去自己的房间。
“可以像昨晚那样,再给小桔一个吻吗?”
对于钟桔撒娇他向来招架不住,他只好在额上吻了一下。这吻完后,钟孟扬正想转身进房,钟桔倏地在他脸颊上留吻,接着笑着逃开。钟孟扬看着她奔去的背影,只能摇摇头。
次日东方方露鱼肚白,貊人夏贡队伍便聚在饭厅吃早饭,越家酒楼的老板亲自来送别,唠唠叨叨一阵后,队伍正式往京师开拔。
*
对于滋扰白羽军捉拿温伯化一事,负责望州与孟州两地事务的州台也拿不定主意,便又把事情上报朝廷,奏折经过三百里加急送到皇上的书房。传回来的批示是红荡臣逾越权限,暂卸铁武军将军一职,莲寿节后复任,至于钟孟扬等夏贡结束才做处置,殴打侵犯的队长则受到训斥。
这算给足众人面子,说到底一个白羽军队长还是比不上驻守京师边防的猛将与作为帝国南方屏障的首领之子。诏林不知道红荡臣的反应,但他却堤防著朝中大臣,毕竟钟孟扬替温伯化出气,是给朝中主政派甩耳光,那帮老狐狸还不知要怎么算计。
得知这个消息时,夏贡队已经进入隶州,在兆余郡停留,司宗院正遣人典正官在此查点各藩的人员、贡品。每年夏、冬二贡时,兆余总是挤满来自四方的藩属,五花八门的语言、服饰在此交汇,这里的商人也把握时机,向隶州州台申请临时草市,于城外做起生意。因此兆余能见到各色货物。兆余郡紧连京畿,这一带的繁华富庶远非路上所经城市能比拟,隶州地形平坦,四面环河,河外连山,加上适宜的气候使此地作物欣欣向荣。待典正官查点完毕,队伍就能进入京师所在的昊京,查点得费上三至五日,这段时间是兆余最喧闹的时候。
在兆余等待的同时,一辆辆囚车也辘辘被压解,至少有一百多辆,负责压解的郡兵临时草市旁又搭起一个休憩站,从远方看去仿佛热闹的小市镇。孟、隶二州的非议钦犯都由皇军查抄,超出这个范围便由当地郡兵负责。
钟孟扬趁机溜到草市,随意找了个郡兵问:“这些关押的都是什么人?”钟孟扬明知故问,囚车里都是犯了非议的士子,准备押往昊京。他的目的是想问出孺夫子的位置。
“唉,少跟那些人扯上关系,他们在车里倒好,我们可是从蒲州来,这么远的路,还不能让人死,苦差,苦差事啊。”郡兵瘫坐在地,疲倦的说。蒲州在屏州之南,离昊京可说是千里迢迢。
既然不是屏州的人马,钟孟扬也没有问下去的必要,他递了壶酒水打发那郡兵,又另外向几个人攀谈。
“这里大部分都是蒲州的人马,屏州的人似乎路上耽搁了,要晚一天才会到。明明比我们近,竟然还这么慢,我看乌龟都爬得比他们快。”那名蒲州郡兵大笑道。
“孺夫子不晓得怎么了……”钟孟扬失望的说。
“小兄弟,那个蛮人是不是在找你,他朝你挥手勒。”
那些郡兵惊奇的看着黑布,他们都是第一次看到真实的异族人。钟孟扬向他们致谢,便朝黑布走去。
“少爷,你又偷跑了,诏族长说我再不看好你,就不让我吃肉。行行好啊少爷,这几天赶路都没好好吃东西,我都瘦了一圈。”黑布指著比那些郡兵还宽许多的腰围。
“是伯父告诉你我在这里的吗?”其实也不必问,除了诏林外没人知道他想干什么。
“我方才走来,看草市里有好多好吃的,我们去吃吃看。”
既然没有值得探查的情报,钟孟扬便跟着黑布去草市,顺便找善酿奶酒的回回商人。一般人喝不惯酸呛的奶酒,但对嗜酒如命的貊人来说,任何酒都能够尝试,回回奶酒对他们而言就是种新鲜的饮料。
十年前回回人虽然大败昊朝,但后来还是上表称藩,藉以获得皇上的丰厚赏赐。草市内简直是大熔炉,商品让人目不暇给,黑布被孜然烤全羊给吸引过去,一个绑着包头的昊人小女孩不小心撞上他。
“哇--黑妖大人对不起,不要吃掉菀儿,莞儿不好吃--”小女孩见到黑布麦黑的肤色,吓得放声大哭。
兆余地方若是小孩子不乖时,大人就会说南方黑妖喜爱吃哭闹小孩的故事,虽然故事原型不晓得是否参照貊人,但黑布的确吓著小女孩。
“乖啊,乖,我不是妖怪啊。”黑布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哄着她。
“小妹妹,这位哥哥不是黑妖,他的皮肤是深麦色的,就像田里的穗子那样。”钟孟扬见状,便赶上来安抚。
“真的吗?他不会吃人吗?”小女孩啜泣道。
“当然,我只想吃羊肉。”黑布拍胸脯保证。
“乖,别哭了,快回娘身边。”钟孟扬把刚买来的饴糖塞到小女孩手里,亲切地说:“这个给妳,要小心走路,别再撞到人。”
“谢谢大哥哥!”小女孩开心的握紧饴糖,跑回父母身边。
黑布纳闷的问:“少爷,我真的有这么黑吗?”
“听说有个地方天生三日,热得不得了,那里的人各个像黑炭似的。童言无忌,别想太多了。”
“我是不是没有女孩缘,不像少爷这样,也不知道夏贡回去后,倾儿嫁不嫁我。”黑布陷入了忧愁,甚至烦恼起青梅竹马的事。
钟孟扬笑道:“倾儿不嫁你,还能嫁谁?别多想,我们买一头孜然烤羊回去吃。”
当然,钟孟扬最要紧的还是寻回回商人。来到卖马匹的回回商人前,这些回回高鼻、深眼,与郭防、杨梦枪相仿,除此外他们穿着白色窄袍,腰间系著弯刀。
钟孟扬要了五斗奶酒,但回回人大笑:“不好意思,我们这次带来的酸马奶酒不是一般人能承受,所以不予出售。要看马的话,我能给你个好价钱。”
“不买酒也行,听闻回回善待客,入帐必饮下马酒,两位是否招待在下一番?”
“有趣,好啊,可是别怪我们没提醒,这酒不是昊人能招架。”回回商人倒了一升的量,将杯子递给他。
如黑布预料,钟孟扬一口喝干,喊道:“畅快,这味道好新鲜,还有否?”
回回人不敢置信,但钟孟扬连饮两斗,一点也没感觉到不适,两名回回人惊奇的面面相觑,就是回回人自己也没如此豪迈。钟孟扬抱拳道谢,跟黑布继续抬着烤羊回去。
“慢著,这位勇士。”回回商人牵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我们回回人最喜爱勇士,凡遇上钦佩之人,必定要送上礼物已示我们的崇敬。这马原是要贡给皇上,但你这样的勇士更适合这匹马。请不要拒绝,被勇士拒绝等于是受到羞辱。”
这匹骏马乃是回回人培育的云炎种马,可以日行千里大气不喘,昊朝的王公贵族莫不以得到此马为乐。钟孟扬便不客气的收下这匹宝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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