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窃 第二节 在校偷麻圆&贝莎莎自杀
2004年9月1日，我要上初三了。由于乡里的初中学校没有开设初三，只能来镇里念初三。由于初二的期末考试非常不错，班里第一，我有资格上一中，而且还被分配到一中的重点班。
一中在我们镇里，因为县政府就设置在我们镇，所以也可以说一中在我们县里，而且一中同时还是本县升重点率最高的初中学校。周威和周翔也在这所学校念书。
这里的初中都是寄宿制，一个月才放两天假的，月底放假，俗称“放月假”。学校食堂的饭菜分为四个等级，家里给我吃的是最差最便宜那个级别的。
差到什么程度呢？
开学那天，一个学生的爷爷，60岁左右，挑着一担箩筐，还驼背，去食堂体验了一下，尝了一块水豆腐，就吐出来了。惊叫道：“天哪！这是人吃的东西吗？”
不是食堂的师傅们没有把水豆腐做好，我们根本就不奢望这个。而是这食材有问题，大有问题。因为家里种过黄豆，也做过豆腐，所以我略懂豆腐。
爷爷漱了口，以为仅仅是这一道菜有问题，便尝了一口空心菜，刚入口就吐出来了。还是那个问题：不是因为没做好，而是食材放久了变质了。
刚开始我也以为是这只是个失误，只是碰巧一来就碰到这种事情。慢慢我就知道，学校食堂为我们这个级别的购买的菜，是菜贩子因为放久了要打折处理的菜或者马上要被扔掉的菜。
我完全不在意这些。因为在我家里食物变质发臭了，我们都还拿来吃。我没有多高的要求，食能果腹即可。
学校5:40开始吃晚餐，吃完饭再从6:10上晚自习上到9:10。下了晚自习后，正在快速长身体的我们，加上进入初三后繁重的学习任务，让几乎所有学生都会觉得好饿好饿。
我身边的所有同学都有零花钱，唯独我没有。下了晚自习，就会有人在通往宿舍的路上，贩卖各种零食。每个小摊主和他们的食物，都被里三层外三层包围得水泄不通。摊主和学生的声音此起彼伏，热闹非凡，感觉像是进入赶集时的菜市场。学生太多，摊主只能扯着嗓子大喊:同学，一共一块五毛钱!或者”你给钱了吗？”或者”来，找你五毛钱”……
每次下晚自习，在回宿舍的路上，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折磨。食物的香味飘来，我饿得哇哇叫，很想吃，但是囊中羞涩，只有回家的车费2块钱。如果我把这2块钱吃进肚子里，那我就只能走7个小时的路才能到家。在水库那里，经常有年轻男子在钓鱼。听很多人说，已经在那里发生过好几起性侵事件了。
而推迟下晚自习的主意也没有效果。9:30还不离开教室就会有处罚，而在路上卖食物的摊主会一直卖到10点。
2004年9月8日21:20，我禁不住食物的诱惑，凑上那个包围圈，想瞧瞧在卖什么，无意中发现有人拿食物没有给钱就走了。因为人太多了，摊主也没有发现。而且我注意到：就算发现了，摊主也不会丢下摊子不管，冲出人群去追小偷的。
发现这个小秘密的第二天（9月9日）晚上下了自习后，我把即将踏进宿舍大门的脚缓缓退了回来。转身去人群中，看到一条缝隙，手立马伸进去，抓出一个麻圆，握紧在手心里，就匆匆走向宿舍，爬上顶楼，虽然麻圆已经不成样子，没有关系，只用了两口，它就全部落入我肚子里了。
当晚睡了个好觉。
而平时睡觉，总是梦到自己在一大桌食物面前，张牙舞爪狼吞虎咽着……
9月10日，教师节，当我还在庆幸自己没有被发现时，下午三点，第六节课下课铃声刚响完后，广播里传来刘校长的声音:请全体师生到操场开会！请全体师生到操场开会！请全体师生到操场开会！
我们全部下楼走向操场，操场里已经人满为患，远远看到一个女生被五花大绑，绑在主席台旁边的国旗杆上。她有点像是被吊起来了，重心没有完全在双脚上，一部分重心移到了国旗杆上；她低着头，齐肩的短发完完全全地遮住了她的脸。
我们站好队形，大家都安静后，刘校长轻咳嗽两声，开始讲话：“各位老师，各位同学们，大家下午好！今天是教师节，祝在场的各位老师身体健康，工作顺利。我把大家召集起来，是要召开一个批斗会。你们所看到的国旗下被绑着的这个女生，叫贝莎莎，初一（8）班的。昨天晚上下了晚自习后在学校商店偷东西，被抓了现行。
同学们，贝莎莎同学的偷盗行为是极其可耻的。”
他停住了，喝了一口水，接着说：“来，现在让我们来瞻仰一下贝莎莎同学这个贼的光辉形象。让我们大家都记住她，让我们大家一起来监督她，和她一起来改掉这种可耻行为。”
这时，一个女老师走到她背后，把她的头发高高绑起来，胡乱扎了一个马尾后，还把她的下巴高高抬起，这样她的脸完完全全地展现在我们大家面前。
“也许台下就有很多同学也经常偷盗。在这里我请你们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因为如果你们不停止偷盗，贝莎莎同学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你总会被我抓住的。如果是男孩子，还会有额外的节目——用麻袋套进去乱打一通后再来召开这个批斗会。”
我站在人群中，头垂下来，不敢看她的脸，更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感到了深深的恐惧，胆战心惊，惶恐不安，同时还十分同情她。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何偷东西，也不知道她偷了什么，但是学校这样不顾人的自尊心，这样兴师动众来达到杀鸡儆猴的效果，作为教育工作者，实在太不应该了。
校长继续说：“也许有人会觉得我太不顾及贝莎莎同学的自尊心了，太不给贝莎莎同学面子了。但是贝莎莎同学在偷盗的时候是否曾经想过她的自尊心和面子呢？但凡会思虑片刻，那就不会有今天的批斗会了。所以，你既然敢做初一，就不要怪我做了十五。作为校长，我也是为了你好！我也是为了全体师生好！所以，你们也要理解我们的用心良苦！不要辜负老师的期望，不要辜负家长的期望！
为了营造文明的校园氛围，我们一定要引以为戒，树立廉耻意识，还要相互监督，坚决抵制偷盗行为，热烈欢迎举报偷盗行为。
同学们，作为祖国的花朵，作为祖国的未来，作为21世纪的新青年，我们一定要‘讲文明、讲礼貌、讲卫生、讲秩序、讲道德’，不仅要‘心灵美、语言美、行为美、环境美’；还要‘热爱祖国、热爱社会主义、热爱中国共产党’；把‘五讲四美三热爱’传承下去并发扬光大。”校长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激动。
“我们要规规矩矩做人！踏踏实实学习！顽强拼搏！奋勇向前！谢谢大家！”人群中马上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我们陆续回到了教室，继续埋头学习。
我内心翻江倒海，策马奔腾，暗自庆幸，但也必须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晚上10点左右，我正在洗冷水澡（不是我喜欢洗冷水澡，是因为这里：第一，我没钱买热水，热水要2毛钱一壶，父母没有给我这个钱；第二，热水啊！僧多粥少！根本不够用。要排很长的队才能打到热水，等轮到你时，水已经不热了；第三，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分数，我不舍得时间去排长队打热水。我在两所学校念过初中，两所学校均是如此。一年四季，寒冬腊月也是洗冷水澡。冬季每次洗澡，都是双腿抖着洗完澡的。偶尔能打到热水，那种感觉就像人们买彩票中了大奖一样，欣喜若狂！），突然听到了120救护车的呼啸声。直觉告诉我，贝莎莎同学出事了。
我赶紧穿好衣服出来，看到我们女生宿舍楼下围满了人。
老师们和校长在竭力驱赶着学生，高喊着：散了散了，回去睡觉了！
医生们把贝莎莎同学抬上救护车，把人放好关上车门，奔驰而去。
没有一个老师跟着上救护车。
地上有一摊鲜红的血迹。我想，血应该还是热的吧！
那血，红过操场上的国旗。
第二天早上我了解到，贝莎莎同学在去医院的路上，就已经断了气。
随后，我听说，学校商店是刘校长的哥哥开的。今年校长的哥哥暗箱承包商店后，学校食堂的购物（包括师、生餐的早、中、晚餐）也全部被商店承包了，还有学校的一些教辅，教具等所有采购，必须统统从商店购进。
原来，刘校长的哥哥最近向刘校长抱怨：有好多学生在他的商店里偷东西，特别是下了晚自习后。叫刘校长好好管管自己的学生，杀杀这种不正之风。
那天下午6点，我们吃了饭，在回教室的路上，看到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奶奶，追着校长，捶胸顿足：“我的孙女，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你们给我说说！你们给我说说啊！” 她追上前，一只手紧紧抓住校长的衣袖，颤巍巍地说。“校长大人，您倒是跟我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啊！”
“你不可理喻！是她自己想不开跳楼的，又不是我们推的，也不是我们杀死她的。所以完全不关学校的事！离我远点！”刘校长理直气壮，甩开她就大步走开了。
后来我从贝莎莎同学的同桌王芳那里了解到，贝莎莎留下了一封简短的遗书，字迹凌乱，潦草，歪歪扭扭的，只有三行字：
第一行：爸，妈，你们不该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这个世界太可怕了！！！
第二行：我决定永远地离开。或许那个世界会有爱，会有温暖。去了天堂，那里，应该没有饥饿吧！
第三行：爸，妈，我的灵魂马上就会来找你们了！！！！我终于可以看到你们了！！！！
王芳也是在出事之后才发现这封遗书的。贝莎莎的奶奶不识字，她爸妈从来没有来过学校。所以，这封遗书一直保留在王芳手里。
我跟王芳提出由我来保管此遗书，她没有拒绝。
我是该觉得万幸呢还是该觉得不幸呢？觉得万幸，是因为被抓的人不是我；觉得不幸，一条青春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突然划上了句号，戛然而止了。
如果被抓示众的人是我，我会不会走上这条绝路呢？
我紧张，担心，后怕了好久好久，这也严重影响了我的学习。
这种不光彩的行为，我只做了一次。因为贝莎莎事件，我决定宁愿饿死，也绝不去伸那只手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贝莎莎同学救了我。
但是，我也不想去偷。校长大人，您信吗？
我心里十分清楚，您不信！您一定不信！而且您会觉得我是在为自己的可耻行为，强词夺理，找借口，做辩护。因为，你们那一代人都根深蒂固地认为：我们这一代人是是中国第一代独生子女，垮掉的一代，是蜜罐里长出来的一代，是娇生惯养的一代。您认为我们这一代不可能会像文革时期那样，会出现因为忍受不了饥饿而去偷食物的事情。
但是，事实就是，我真的没有撒谎。
之后的晚上十点半，任它肚子里鞭炮齐鸣,锣鼓升天，我自能安然入睡。
这痛苦，个人认为，丝毫不亚于长辈们在文革时期忍饥挨饿时的痛苦。
这记忆，深深渗透进每一个脑细胞。
“人，生而平等”，“人，生而平等”这句口号喊了那么多年！为何，人家填饱肚子是一件跟呼吸空气一样容易实现的事情，而一些穷人，为了不被饿死，就要去冒着偷食物被抓、被毒打、被羞辱甚至要坐牢的风险？
贝莎莎同学为了一点食物，付出了自己青春璀璨的生命；法国雨果的名著《悲惨世界》里的男主冉·阿让为了救自己快要饿死的侄儿，偷了一块面包，最终“享受”了长达19年牢狱之灾。
我不是说穷人去偷食物是合理合法的，也并不认为是可以原谅的，我更不是要表达“我穷我有理”和“我弱我有理”。
我要表达的是，因为饥饿而去偷食物，这种事情，在21世纪的今天，根本就不应该发生!
因为，人都应该享有生存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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