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当老林家的楼房和场院被巨大的推土机夷为平地的时候,老林虽然有点心疼,但是补偿的拆迁款在一次性还完债务后还剩下了二十多万,好在填满了他大半生的欲望——再不要欠人家的钱,余生里再不用看人家的脸色。然而短暂的满足感立即被儿子媳妇的离婚扫荡殆尽。他在后来的一遍又一遍回忆中,能清晰地记得,那年冬至前三天,他家的楼房完全装修好了,亲家奶奶亲家公公还有一个月即将过门的儿媳妇连同她的妹妹都上门来了。
孙大娘坐在小女儿的红色广本小轿车里,开到小山顶上时,她让女儿摇下车窗,大老远就看到在一片萧疏的竹林和高树丛中矗立着一幢崭新的三层楼,气派的灰色院墙上方镶嵌着的碎玻璃片在早晨的阳光下闪闪烁烁,时不时幻出七彩光芒;高出院墙一大截的楼房顶上是清艳艳的布满光泽的新瓦,外墙面贴着当地最时尚的起皱的墙面砖,窗子是崭新的铝合金推拉窗,二楼和三楼的阳台都用铝合金推拉窗封闭了。快到到院子门口,她又让女儿把车窗摇上去。老林两口子和儿子、女儿、女婿各自穿着新衣服分立大门两侧,脸上堆着笑,小女儿按了一下喇叭,打了左转灯,老林的女婿连忙打着手势引导车子进院。由于门前的路比较窄,进院时又有一个下坡,大门也仅仅够车子的宽度的,老林女婿又不大会指挥,孙家小女儿来回捯饬了好几次,才将车子开进院子。林家老小跟在车后,待车子在场院中央停稳,明仔和姐夫立即紧走两步一左一右拉开车门,扶着老孙夫妇下了车,关上车门,喜妮从前排副驾驶的座位上自己打开车门下来也把车门关好。孙家小女儿熄了火,拔下钥匙,走下车来,“彭”地关上车门,用车钥匙对着车按了一下,“嘀嘀”两声,里面像栓门似的发出一片“喀嚓声”,将钥匙放进自己斜背着的蔻驰小挎包里。孙家小女儿穿着毛茸茸的皮大衣,一连串动作非常潇洒高贵。喜妮穿着白色的长款波司登羽绒服,戴着一条大红色围巾,脚蹬过膝的红色高跟长筒靴,左肩挎着一个大大的棕色LV包,撩了一下披肩长发,圆圆的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神色,下巴上的黑痣在打着粉底的脸上分外显眼。老孙夫妇今天也穿上新买的羽绒衣和羽绒裤,穿着棉皮鞋,四个人在老林一家眼里是那样富贵。老林一家人见他们站定就要引领他们往客厅走,段叔从里面迎出来,热情地跟老孙夫妇打招呼。说:“先不要进屋,你们从院门开始验收!”老林笑嘻嘻地,拿着一包胡乱撕开的软中华,抖抖索索地拔出香烟,向老孙递过去,嘴上说:“我也不会抽烟。”老孙接过去,老林女婿赶紧给他点上。
老孙说:“就听她段叔的吧。你们忙,我们先看看。”孙大娘觉得眼睛不够看的了。记忆中灰色带锈的大铁门被重新上了漆,像是被拷上去的一般平整服帖,院子里新浇的水泥场院上的霜还没有蒸发,像一面镜子那样平整。厨房南头接了一间柴草房和一间宽大的工具房,没有门,里面停着一辆电瓶车、两辆旧自行车和箩筐、镐头、扫帚、簸箕、筛子之类的农具,还有上次看见的用自行车轮毂焊接的小圆桌和几个小板凳以及原来放在客厅里的长条凳,上面溅满斑斑点点的乳胶漆;北边的卫生间装了塑钢玻璃门,玻璃上贴着由不规则几何图形组成的花花绿绿的玻璃纸,一进门上面是闪着水晶花纹的塑料吊顶,左边是新装的陶瓷马桶,右边是陶瓷立柱洗脸池,洗脸池上镶着一面大镜子,四边带着金色曲线,再往里走是一个玻璃移门,墙上挂着一个淋浴莲蓬头,热水器、洗衣机都没有。老林说两样东西在过十几天就到位了。从卫生间出来,老林便领着一行人往客厅走,原先破旧的雕花木门换成了金光闪闪的铝合金四开门,内墙刷着洁白的乳胶漆,最里面的一面墙下是新打的棕红色长条案,下面是带门的地柜,上面的墙上张贴着大幅带对联的松鹤延年中堂画。原来破旧的带半圆翻转边的米黄色桌子依然摆在靠西墙的窗下,四边各放一把新买的棕红色高靠背椅。东边的两间房房门换成了棕红色的新木门,靠南的一间关着,孙大娘转着把手想进去看看,发现门锁着。老林尴尬地说:“那是我们老两口住的,没怎么搞。”大家便往里面走,靠北的那间房没锁,墙上也刷了白色乳胶漆,里面堆着几十个装着稻谷的蛇皮口袋。左边正对这间房门的是楼梯,楼梯与北外墙之间有一个一米五宽的储物间,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东西也没有,外墙的窗子也是铝合金推拉窗,装着不锈钢防盗网。
他们浩浩荡荡地上楼,楼梯扶手也是棕红色的,带着铸铁立柱。二楼非常敞亮,中间是跟下面客厅一样大的起居室,北边靠墙放着两个大红布沙发,面前是一个棕色长茶几,西边窗下打着一排地柜,南边窗下放着一张写字桌,左手边是一扇通向封闭阳台的塑钢玻璃门。东边两间厢房,靠南的那间就是明仔与喜妮将来的婚房了。大约二十个平米,东面是楼房的外墙,正中开了一个大窗子,装着铝合金推拉窗,挂着大红色的窗帘,里面还带了一片防辐射幕布,此时窗帘正分拉在两边,窗台周边都包了紫红色的水曲柳面板的窗套,房顶正中装着一盏穿着大小不等的水晶球样的琥珀色大吊灯,房屋四角贴着带花纹的石膏线条,窗下放着一张一米八宽的棕红色双人床,上面是一个尚未拆封的麒麟牌席梦思床垫,席梦思上是四床折叠得整整齐齐包在透明塑料布里的新棉絮,床头跟窗台平齐,带着乳白色的软靠垫,北面靠墙扯东扯西打着一排棕红色六门大站厨,上边带着大吊柜,南边窗下打了一排梳妆台连着一个老板桌,桌前摆着一把高背黑色人造革大转椅,西面墙下放着一个高低柜,一头用于摆放电视机,另一头连着带玻璃对开门的摆货架,可以放置一些布娃娃之类的装饰品,但此刻电视、装饰品均未到位。此时,一抹阳光正好照了进来,似乎在帮助老林家向老孙家炫耀新房的富丽堂皇。“老林啊,你这回算是花了血本啦!”段叔开玩笑说。满屋子人都笑了。孙大娘还想看看北边的那间屋子,老林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门。这间屋子除了新刷了乳胶漆和换了铝合金窗子之外,里面有几件旧家具和两张拼在一起旧单人床,床上挂着新蚊帐,透过蚊帐可以看到叠放在里面的几床旧被褥,房顶上一东一西装着两盏二十瓦的日光灯管。他们又来到三楼,说是三楼,其实只有半层,上面架着尖屋顶,也隔成了三个大间,除了新粉刷之外,里面什么也没有。
下得楼来,老孙夫妇、段叔在大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明仔和姐夫忙着里里外外递烟递水,春兰从外面搬来一摞新的塑料方凳,分放在大桌边。明仔将两杯茶放在她们面前,招呼喜妮姐妹坐下喝茶嗑瓜子剥花生。喜妮姐们将把长外套的下摆向上拎了拎才坐下来,老林将方凳往旁边挪了挪,正准备坐下来,段叔指了指自己对面的那把新椅子,说:“老林这边坐。”老林便走过去斜着身子坐下来。段叔说:“老林啊,这房子装修得不丑!看你平时老实巴交的,事情做得倒漂亮!”将目光移向老孙夫妇,“孙大哥孙大嫂子你们中意不中意呀?”老孙矜持地说:“唔,基本满意!”孙大娘说:“这房子这么冷,不打算装空调吗?”老林忙说:“这个,空调洞、插座都留好了,过几天店家上门装。”段叔说:“这就好!这就好!现在冬天冷死个人,夏天热死个人,不装空调哪行!”老林说:“是是是!”其实他心里只叫苦,农村人,哪能这么娇惯呢?林大娘可巧进来了,说:“妈呀,我们住在这屋里头二十年,我们这房子好的,冬暖夏凉的!”老孙夫妇皱了皱眉,没说什么。段叔说:“正好林大嫂子进来了,你也坐下来吧。好,两家家长齐全了,两个孩子也在,我这个做媒的,眼见着两个孩子走到一起了,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我们今天就把孩子的大婚日子定下来吧!说好了,下个月二十二号。”孙大娘想提那十万块钱余款,又觉得不合适。段叔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说:“我们农村人说话,吐口唾沫在地下砸一个瘪窝子!现在还剩一个月,大家赶紧准备,该租小轿车租小轿车,该添置的东西抓紧添置,该给女方家里的钱过了元旦就给人家!主持人呢,就我来吧!我好人做到底,也算功德圆满。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喜妮,明仔,你们也发表意见嘛!”四个大人都没有意见,明仔和喜妮也不便发表什么其他意见,喜妮只是说那天要穿婚纱,并且要在镇上的纽约人家办喜宴,另外家用电器由她和明仔选购。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中午大家吃了饭,段叔和老孙一家准备告辞。明仔对喜妮依依不舍,喜妮也想留下来,段叔眼尖,对老孙夫妇说:“让喜妮留下来跟明仔说说话吧,两个孩子怪可怜的,南京常州来往一趟不容易。我们就不打扰这对未来的小夫妻啦!”孙大娘不肯:“这像什么话!”老孙却打圆场:“哎呀,现在都时兴这个!喜妮,下午早点回家哦!”孙家的小汽车驶出院门的时候,门前的水泥路上,早已站满了围观的女人。她们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时候,见车子出门了,赶紧向两边让,于是,自然地对孙家人行了一个热闹的欢送仪式。孙大娘坐在车里,端着身子,仿佛要让这些人看个够似的,其实外面的人是看不清楚她的。
明仔把他们送走之后,就领着喜妮躲到自己的新房里面,反锁了门,直到四点多钟才下楼,两个人的脸上都红扑扑的。两个人跟老林夫妇和姐姐姐夫打了一声招呼,他从厨房南边的工具房里推出电瓶车,带着喜妮一溜烟走了。那些爱看热闹的女人们终于看到喜妮了,都夸她洋气漂亮,这才相信林大娘所言非虚。车到山顶,喜妮从后面紧紧地搂住明仔的腰,将脸贴在他健壮的后背上,心里想,我孙喜妮是这个男人的了。快到家门口时,喜妮要明仔把自己放下来,明仔说:“都到家门口了,也不让我去认认门?”喜妮想到自己家寒碜的房子,也没有怎么收拾,说:“你空着两手就想进我的家门啊?哪家上门女婿不是大一包小一包拜见丈人丈母爹的?”明仔一听恍然大悟,便趁没人在喜妮的腮帮子上亲了一口,望着她走进一个破旧的院门,那里三间平顶房的房顶刚刚过碎砖砌成的墙头上边沿。明仔心情大好,调转车头,一路唱着《披着羊皮的狼》一边飞奔。他在心里突然就产生了一丝对喜妮的优越感,当然,他并没有明确地感受到这点。
回到家里,满屋子都是女人,她们盯着明仔上一眼下一眼地看,闹哄哄地要明仔发喜糖。明仔不好意思地说:“又不是结婚,哪里准备了喜糖!”有女人对林大娘夸赞道:“我们明仔长得不丑!配得上那个洋气的姑娘!”林大娘一家自是非常得意。大家磕了些瓜子、剥了些花生花生,闹了一回,纷纷走出林家院门。春兰把大门关上了,林大娘问明仔:“你进她家门了?她家怎么样啊?”明仔这才明明白白地感受到自家的优势,说:“估计喜妮怕我看到她家也不怎么样,没让我进去。”接着就把他看到的破屋院子描述给母亲听。林大娘嘿嘿笑道:“怎样哎,那孙家的不晓道傲什么东西!你爸还怕我们配不上人家哩!”老林也笑道:“看她家开着小轿车来,穿得卡卡的,我都要吓死了!唉,总算过关啦!只是,欠这么些钱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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