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十二这天,讲是汉族人过七月半(日历上说中元节,地方言称祭节)的节日。其实只是一方的风俗习俗罢了,我家就是壮族人呢,只是壮话讲得不太顺溜,但也过节。此时,柔柔的夕阳余辉已移到老家门前那些锯齿般的山顶上了,满是彩霞的天边似乎和山头粘在一起,屯子稳稳当当地似窝居在一朵开着的鸡冠花的花心里。趁晚饭菜还没上齐,我特地走下距老家门口直线约两百米下边的狮子口,就想看看狮子口和洞上的那一棵桂花树。也巧了,当天早上我在一篇文章里读到“狮子口”这三个字时,心猛地紧了一下,脑子里蓦地想到老家屯里那个也叫狮子口的地方来。当时就决定,下午回老家牛峒屯时一定要到狮子口去看 看。
自从以公路改道过水晏垞、枫木林后,我已经有近三十年没再过狮子口回老家了。肯定不过啦,现在交通便利,车子都能直接开到家门口。不久前,我以为狮子口的那棵桂花树早就被砍掉了,可大姐说没有,还在,且长得繁枝茂叶的,差不多把整个狮子口洞口都遮住了,与洞口持平高了,并说她去年还在这狮子口的桂花树下拍了一则抖音呢。
公路未改道之前,狮子口是进屯回家必经的路口。而现在,狮子口的小路已被两旁疯长的牛磅草、鬼针草、野菊花等杂草挤小了,挤得时断时没了。平日里,也只有看田水的人上下走动一些,还有那海我八十多岁的三伯往返新屋和老屋基之间会走过一点。小路已难以寻觅,我只好沿着水泥砌就的水田灌溉渠道面上走,感觉到丝丝缕缕的地气从脚底板进入身体,是那样舒服妥帖,踏实安然。水渠里的水细细的,软软的,清亮亮地顺着渠沟向前滑去。岩科头四表哥家的那丘大田稻谷弯腰了,渐渐黄了;韦家大哥家田里种的翻秋黄豆齐整又绿绿嫩嫩地长了四五片叶子,右边山脚下胡家的几棵板栗树上两三只秋蝉和一只在椿树上的牛帮螂正叫织出一片比锣鼓更密的响,赌着兴把尾音拉得很长,丝毫没有倦意。圆鼓鼓、毛刺刺的板栗球呈竹笋壳色了,快要绷不住了。我记得每年板栗咧嘴大笑时,也正是桂花飘香时节。
来到狮子口,在桂花树下,停住脚,挺起胸脯,张开整个肺部,久久地用力呼吸着初秋清爽的空气。思绪跨出肉体,奔向遥远又近在眼前的景色里发生过、见过的那些人和那些过往事。狮子口在我的记忆中始终清晰如初。
狮子口两边的石崖如一对小括号。两座低矮的石山夹成约有一百五米长、八十米宽的小山谷,宛若生命的通道。沟底的茅草茂密而紧张,土地撂荒了,那口曾经蓄藏生产队红薯种的小洞口被杂草遮没了,以往每年最热闹的、飘着浓浓山茶油香的榨油点被杂草树枝挤没了,只有顶上那块被岁月、被火烟熏得光秃秃的光石岩还在。我带着愧疚地神情看向它的同时,它似乎也在望着我,像一位慈善老人的脸,眼神里写着四个字“不怪,堪好”。它对面崖下的那几排曾经被误认为是汉语拼音的壮文变浅白,变淡了,但还依稀可见。桂花树对面前斜方石崖上的“农业学大寨”几个大字也变淡了,甚至有几处横撇竖捺都脱落了,断了,不细看,原先不知道的,可能还以为是石崖的本色或者大自然鬼斧神工之作呢。
我的老家位于典型喀斯特地貌的广西,一个传统的半山半水的石头戴草帽的小村庄,几十户人家,三百余口人。屯里大部分楼房都是依山而零散建在山脚下或半山腰上。一栋栋白墙蓝红瓦、样式新颖的小洋楼与屯里山山水水浑然一体,隐没得连地图上都没有它的名字。村前高山石林,村后土山丘陵,连成一岭山脉。这一岭山脉茂盛繁密的森林孕蓄着全屯人的水源,三座山夹三条小溪,到半山腰芭蕉弯夹成两条小溪,到山脚老仓谷晒场挤夹成一条溪沟,然后一齐敞开地奔流下狮子口,过中坝,下水晏垞,然后浸下消水坑,漫游到它该去的地方,也许融入大河或者大江,也许只浸到某屯村户人家的地下水井里。当然这一条溪沟水敞开着奔流进狮子口的场面,只在雨季里有过那么几天或者半月时间,没多久就断流了。
自从八十年代中期在大山林半山腰上,本屯人集资筹劳自建的小水池,后用水钢管连接引到2011年国家新建农村饮水安全项目——刘夏土山梁梁上有盖的蓄水池。从那以后,两个水池里的水和沿着水田灌溉渠里的水从未断过,总是保障着屯里人和家畜牧的正常饮用水。天然甘冽的溪涧水,可以用嘴巴对在水龙头上直接饮用。同期,屯里人还自行集资每一户出一根电杆,自费拉电进村屯里。我家把自留地上长势最好最直的那棵杉木砍来用做电杆。从此,自来水到家,天黑屋里电灯亮。清晨旭日东升,霞光万道,野菊花、指甲花、臭牡丹花、木槿花等等,各种杂草野花上闪烁着点点金光,薄雾笼罩,土瓦屋顶上升起袅袅炊烟,公鸡鸣叫,狗吠声声,牛生哞哞。这些画面,构成了我儿时最美的记忆。
说真的,小的时候我特别怕过狮子口,经过此地,我一定要走在中间或者前面,一个人是断不敢走的。那时,父母、哥姐常吓唬顽皮且捣蛋的我:你再不听讲,再不听话的话,就把你甩克狮子口洞,甩克南央洞坑去。记得在离家约三公里的板吉完小校读四年级时,秋季刚开学的一个下午,记不得为啥原因,我和同屯的一小伙伴被老师留在后面。天要黑了,老师吃过晚饭走过教室时,才发现我们俩还傻傻地在等他通知我们回家。他说他把这茬事给忘记了,忙笑呵呵地让我们赶紧回家。我当时又恨又怕。一路上,我一直跟小伙伴说怕过狮子口。小伙伴忙安慰我说,不怕,你长大就好了,定会嫁出这狮子口的,嫁去宽宽的大田坝,天天吃大米饭的。我一脸懵,好奇地问说你怎么懂呢?她自信地昂起下巴,把大辫子往后一甩,眼神坚定地望着我说,我见你拿筷子吃饭,捏到筷子巅上去,这说明你以后嫁得远,还有你吐口水有泡泡多,白白的,说明以后天天有大米吃。哎呀呀呀,美丽如童话般的这一论证推理,至今仍在我心里甜美美地回荡。不知为啥,从那次后,我再过狮子口就不怎么怕了。那天晚上,迟迟未见我回家的母亲摇着一截火柴篼到半路来接我们。
为了保持扛举在板吉完小校以队为组的先进流动红旗,整个生产队学生统一按时到校的奖荣。有一次我们老九队的学生,半夜就起来在狮子口集中,那时没钟没表,说等月亮落到大山林山顶后就去学校。可是到了学校门口天还没有亮,大门也没开,学校里静悄悄的。那是上旬的月亮啊。后来挨校长批评了,说睡眠不足,影响上课,先进也没用。最后,流动红旗轮到八队去了。
小时候冬天早上上学提个火笼过狮子口桂花树下,多希望能捡得几片枯叶子引火。放晚学了,爬上桂花树上掰干树枝烧火,用来炸头晚偷偷收藏到书包里的干玉米粒吃,烧得半生不熟的、焦煳过龙的玉米泡统统吃光,然后,顶着一头一脸的火灰回家。后头啥个情况?肯定免不了被大人吼了,干笋子也没少吃。得赶紧上山找牛回家咧。现在好怀念那时候被训斥的感觉,满满全是被关心、被惦记的温馨氛围。
不知道为啥,小时候肚子里老是有蛔虫。是不是吃那些火烧玉米挨的,也不懂啦。记得有一次,秋季学期的一个下午,天气闷热,上体育课,练习队列左右前后转、看齐、稍息什么的,我总感觉屁眼子里痒啊,心不在焉,左右总分不清,还挨点名批评。好不容易挨到下课,我马上跑去山脚边的公共厕所里。伸手一模:一截软巴巴的如筷子粗的东西夹在屁眼上,用力一址,得一截略带粉红色的东西出来,赶紧甩在角落里,愣一会才敢仔细看,妈呀,好家伙,是半截蛔虫。那还有另一半截呢?当时我害怕极了,害怕另一半会顺着肠子爬上嘴巴上来……
“春,你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这里做什么?”一个亲切慈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惊!噢,我那海的三伯。我赶紧站起来问好,并回说没有什么事,只是下来走走看看。他说他要去大沙田堡他小儿子家吃晚饭,过节咧。也不多说,就走了。三伯满头白发,刚剪的平头,背有点驼了,还是一惯把白衬衣扎裤腰里,精神状态很好。他习惯一个人在老屋基住。儿女们孝敬他更顺着他。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让我想起那个少油少吃的年代里,他叫我们四姊妹到他家吃腊猪脚,每人手抓一截约五寸长、半斤左右的腊猪脚就在火炕边啃。还事先把他家里的四个妹弟撵去外婆家。他自己也不吃却在旁边高兴地看着我们吃,还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每人只得一截。火坑铁三脚架上是一大锅用腊猪脚汤煮的大白菜。还有那一年,我去南宁上学,他送我一张拿在手里还窸窣作响崭新的十块钱,十块啊,当时是大票子了。那个味、那一幕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每每想起这些,总让我心生温暖和幸福。
经过狮子口的桂花树下,只要肯停一停脚步,静下心来,闭上双眼,耳朵总是不够用,思绪定会飞扬。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状态。我和狮子口、牛峒屯的关系变成了一个人和自己家庭的关系。我就像一个蹦蹦跳跳的孩子,依赖牛峒,喜欢牛峒的每一个人,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我的爱多得我自己都兜不住,要溢出来。他们不知道我那么爱他们,不知道我在听到他们的快乐时有多快乐,听到他们的悲伤时有多悲伤。这是我的秘密,也是我的荣幸。
山头静默不语。突然手机响起。二哥的电话,问我在哪?回家吃饭喽。
饭桌上,二哥满脸笑容地问我:“你刚才下狮子口做什么呢?”
我看似无意地说:“只想看看,看那一棵桂花树长得多大了,有多高了。”
“那棵桂花树曾经差点被人砍断了。”二哥脸色郁郁地沉了下来。但马上端起一杯自酿的金樱果甜酒高兴地说,来,在今天,敬我们先人,告诉他们我们现在的日子多好啊,正是他们所愿的。
先前在桂花树下时我一直纳闷,这棵树长得好好的,咋都几十年过去了,这树只是长高个、展枝丫,茂密叶,真正的树杆却没见长宽多少,我一个人差不多都能抱拢过来,原来它是在凝心聚力填满树干上的那一道刀口,以便更有劲抵抗风雨。这棵桂花树,上面有鸟巢,下面浓荫蔽日,是动物栖息的好地方,也是片刻停顿和放松思绪的一隅,它联结着全屯人的老老少少,让老人留个念想,让外出的人记着乡愁,让后辈的人敢于担当。
好好地留着它,让它继续在那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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