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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永远”的渡船(上)

通往“永远”的渡船(上)

作者: 燕_归来 | 来源:发表于2019-01-07 14:43 被阅读9次
    通往“永远”的渡船(上)

    院子里的桃树已披上了嫁衣,我却被春天遗弃在前一个季节。我问安哉爷爷,这个世界上有没有永远?当时他正投靠在一把老藤椅慈爱的怀抱里,半眯着眼把自己交给了煦暖舒适的阳光。

    安哉爷爷捋了捋花白稀疏的山羊须,探雷似地过滤了一遍我的可疑表情、不衬季节的语气,目光深遽而锐利,丝毫不见垂暮老人的昏花与混浊。安哉爷爷顾左右而言他,缓缓地讲起了历史。

    他说,皇帝,是秦始皇授予自己的头衔,他不仅仅想做人间的统治者,他还要做神。他的一生,渴望着永远。

    秦始皇生前,一直祈求着肉身的永远,他相信了一个叫徐福的高级骗子,不惜耗费巨大财力人力,令他带领三千童男童女和无数人间礼物,东渡仙岛去求不死之药。

    结果,徐福一去不复返。秦始皇驾崩于第五次东巡途中,享年仅五十岁,他的成仙之梦也永远地破碎了。

    他接着说,秦始皇还梦想着死后仍永享荣华富贵。他从登基就开始修建骊山墓,前后历时三十余年,内部装修极其奢华,以铜铸顶,以水银为河流湖泊,并且满布机关,百姓为之付出惨重代价,建造陵墓的工匠在完工之后全部被活埋。

    但时间老人似乎完全不理会秦皇的殚精竭虑,两千多年之后,一个农民惊破了秦皇的又一个永远之梦。他希望秘密独享的一切也必将大白于天下。

    两千年,很长,但离永远还是很远很远。

    最后他说,秦始皇没有找到通往永远的入口。

    安哉爷爷说完,并不理会我的茫然,他的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天际,那里碧空湛蓝如洗,他的声音变得轻磁而飘渺,那条路存不存在?究竟在何方?只能靠你自己去寻找。

    安哉爷爷曾是个历史老师,他的一生不断丈量着历史的长度和厚度。我本指望用他的智慧阅历编织一个结实的巢,让我的困惑和忧伤不再流浪,他却指引他们走上了另一条漫漫长路。

    那天之后,秦始皇附上了我的身,他在我体内苦苦地追问,通向永远的路啊,究竟在何方?我头痛欲裂。

    浩告诉我说,他不能跟我结婚了,我们之间出现了第三者。

    她,不是一个女人,是一条路,一条十里的山路。

    学生时代,“永远”这个词像一只花枝招展的蝴蝶,不倦而多情地飞行在我作文的花丛里。第一次认识“永远”,在老师的粉笔里。一根教鞭指着身穿白衣的它,老师说,永远,长久,久远的意思。

    让我觉得它像一个魁梧的巨人,会帮我挡住一切美好离开的脚步,我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词。

    我写过一篇文章,描述我系上红领巾的激动心情,结尾说,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天;对于我和小娟手牵手一起上学堂的时光,我这样希望,让我们的友谊直到永远……

    日复一日,生命中各种有意义的事像落叶不断地飘落覆盖着记忆的长路。

    到今天,我系上红领巾那天的模样早已面目不清,像被水洇开的字迹模糊成一片了;小娟初中毕业后就远嫁他乡,近十年杳无音讯,她的眉眼,幻化为一个名字的笔划,仿佛毕加索的抽象画。

    时光和距离,成为友谊的两只翅膀,它轻盈地在记忆的天空越飞越远。

    我不甘心“永远”的轻易离去,把她收藏在我的唇舌之间。我使用最频繁的对象是浩,对他说那一句千古不老的话,我会爱你到永远永远。

    浩会自然地对我说,我爱你。但他会不自然地接着说,到永远永远。因为后面的时间状语有礼尚往来的嫌疑。

    浩是个理智的人,他一直认为“永远”太远,他望不见也把握不住,他更喜欢说,我会爱你每一天。但他不希望我扫兴,因为我送给了他很多很多的“永远永远”。

    浩来自于一个偏僻的山村,青林。他不幸幼年父母双亡,几乎由全村人抚养成人;浩又是幸运的,他得到了一个好心人的捐助,顺利地考上了大学,完成了学业,成为村里第一位大学生。

    浩吸引我的是他清澈的目光后隐匿的一丝忧郁,浩说他最欣赏我的是温柔中暗藏的倔强。我们在大学相识相恋,他学的建筑,我念的教育。

    浩曾经一度想去拜访这位好心人,但是被拒绝了,希望基金会的人转告浩,他只说了五个字,不值得感谢。好心人一直继续着对青林的捐助。

    浩毕业后和我在同一个城市工作,因为扎实苦干得到了领导的赏识,前途无量,他省吃俭用买下了我们的新房。

    我从他近乎于执着的念叨里见识了青林郁郁葱葱的竹林,清澈见底的山泉,粗糙简陋的石头房,晴天见光阴天飘雨的茅草顶,还有山洞的教室里,那些衣衫褴褛赤足奔跑的孩子们,单薄的课桌椅,皱巴巴的课本和唯一一个年近古稀只能教到五年级的老老师。

    尽管如此,青林,还是离我很远。

    浩从未停止过为青林奔波的脚步。不久前他联系到了一家竹碳业公司,带他们去考察了青林,公司答应投资,开发青林取之不尽的竹资源,条件是他们必须先修好十里的山路。

    村里一贫如洗,浩无计可施,他想到了我们的新房。他歉疚地对我说,我别无选择,我不能一个人走出了山路,把全村人扔在山里面不管,我是青林的儿子。

    他还说,我不知能不能再回来了,因为我还想为青林建许多许多美丽的房子,我无法确定需要多久。那一瞬间,我的眼泪滴落在一个美丽的肥皂泡上,幸福扑地一声粉粹得无影无踪。

    我怀疑“永远”只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一种不可企及的美丽虚幻,一触就破。

    安哉爷爷的一生经历了两个完全不同的女人。他在县城教书时娶的前妻美貌如花,婀娜多姿,他们被称为金童玉女一对璧人。他们婚后曾有过一个可爱的女儿,却不幸夭折了。

    不久文化大革命铺天盖地地降临。安哉爷爷因为有个台湾的表爷爷,被打成了反革命类臭老九,下放回了农村老家,经常被游街汇报参加义务劳动。

    他妻子过不惯农村的清苦生活,也受不了这种受人欺凌的日子,跟省里派来的工作组的一位干部好上了,后来自然随他远走高飞。我妈说,不过,她是哭着离开的。

    哑巴红梅就在这个时候走进了他的生活。

    哑巴红梅心灵手巧,当时正值芳龄,她和奶奶住在安哉爷爷的后院,她常常省下一些好吃的偷偷地送给他,还包揽了缝缝补补的针线活。

    有一次搞批斗大会,安哉爷爷因为顶了一句嘴,民兵连长竟操起了一枚木凳朝他背后砸去,大家都以为安哉爷爷这下惨了,结果,木凳落在了另一个柔软的躯体上。

    哑巴红梅,她发疯似地冲上了台,一招大鹏展翅护住了安哉爷爷,不计后果地替他承受了这一残狠的袭击。

    哑巴红梅在床上躺了十天,安哉爷爷守候了十天,第十一天,安哉爷爷扶着哑巴红梅下地的时候,问她,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哑巴红梅愣住了,她使劲地点头点头,把眼泪洒得象一场缤纷的雨。

    哑巴红梅的奶奶生前总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不厌其烦地给我妈描绘这一场景。

    安哉爷爷就这样娶了他的第二个老婆,她一脸麻子,身材粗壮,当然还是个哑巴。

    安哉爷爷后来平反了。哑巴红梅一直为自己不能生育而内疚,她曾经多次表示让他把她离了,再娶,哑巴红梅的意思是他的身份不同了,他又这么俊美,会有漂亮女人愿意为他生孩子的。

    安哉爷爷总是轻轻地握住了她急切摇动的手,指指他的心,又指指哑巴红梅,告诉她,我心里只有你。哑巴红梅的脸上就会泛起一片桃红,她的两只眼睛也变成水汪汪的两潭清泉。

    我家就在安哉爷爷的前院,他家发生的一切都没有逃过我妈的火眼金睛,我妈说,要不是一脸麻子,哑巴红梅还是蛮漂亮的。而且她真地特别喜欢小孩,你小时候她一有时间就抱你亲你。

    我曾好奇地缠着安哉爷爷要过他前妻的照片或者他的详细记忆,因为村里人都说她美貌赛天仙,我想看看天仙长什么模样。

    结果我很失望,安哉爷爷没有保存一丝她曾经存在的痕迹,而且他还自以为幽默地说,她应该长着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吧。他的糊弄让我很生气。

    他的家里,到处都挂着哑巴红梅和他的合照,我仰望照片的时候发现我妈说得有道理,照片中不见了满脸麻子,哑巴红梅倒也是好看的。

    哑巴红梅在十多年前去世了,那时我还穿着开裆裤。我妈说,哑巴红梅走的时候,你安哉爷爷拉着她的手不放,涕泪纵横,我妈又说,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他哭。

    安哉爷爷没有再娶,从此一个人独守着小院的春秋。他在村子里没有亲戚,只剩下县城的一个表侄女。

    安哉爷爷执意地不用保姆,坚持自己打理一切,他的生活很节俭,豆腐鸡蛋是他的主打菜,衣服总是旧的,十几年来也不置新衣。

    我妈有时会端一些炖得烂烂的甜点过去,像银耳莲子羹红枣绿豆汤之类。

    看到安哉爷爷的简朴生活,我妈私底下惋惜地说:你安哉爷爷也真是想不通,这么清苦的做什么?听说他的退休工资也有两千左右了,同时我妈不忘叹口气:攒下那么多私房钱,还不是称了他表侄女的心。

    安哉爷爷的表侄女偶尔地会来看望他一趟,大大小小的一车人,还带着长毛的哈巴狗,搞得小院鸡飞狗跳,热闹异常,哄哄嚷嚷一番,又高调撤退,留下一院子的瓜皮与狗粪,我妈还得帮忙打扫这帮旅游部队遗留下来的战场。也难怪她有此推论。

    安哉爷爷其实最喜欢清静,我每次回家,都看见他安静地依偎着走廊那张老藤椅,一脸的悠然自得,那些曾经的往事,仿佛变成了无处不在的空气,他一次次地呼吸着他们,恬静而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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