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张明信片

文/曾晓吾

1

按往年的惯例，君悦的明信片应该在早几天就收到了。珍妮想，也许是上帝有意要让她在这个人世多活几天吧。她将无神的眼睛望向窗外。这个冬天，温哥华一场又一场的雪。雪花乱舞，纷纷扬扬。她的世界仿佛被这雪花舞乱，碎成一片片，散落一地，在她记忆中全成一片混沌的白茫茫。

不，那白茫茫一片中，还有那刺眼的鲜红的花绽放，在她眼中洇成一片血海。丈夫和儿子在一个月前的那个雪夜出了车祸，再也没回到她身边来。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短促的，被未接上来的气阻断了似的，又仿佛是涌上来的悲痛堵塞了呻吟的释放。

连痛都无法表达了，也无人能够听她表达了，除了君悦。可是君悦也没了讯息。珍妮心中一阵悲苦和凄凉。

桌面上摊了一张张明信片，全是君悦寄给她的，一共十八张，每年一张。一直以来，她们都坚守着当年的约定。她今年给君悦的明信片提前在了圣诞节那天寄出，比往年早了几天。她忍受不了那种生不如死的煎熬了，只想早一点了结自己这最后的心愿。

2

君悦是她唯一的朋友。珍妮从小是个孤儿，由舅舅扶养她长大。舅妈虽然看她的眼神冷漠，但有舅舅宠着，她虽内向孤僻，但也还算幸福和满足。

可是疼爱自己的舅舅在她读大一的那年忽然撒手而去，她一整个夜晚都捂在被子里哭泣，君悦就坐在她身边，默默地握着她的手，握了一夜。

她俩从此成为形影不离的朋友。君悦性情开朗活泼，与很多同学都要好，但对她总是格外迁就关照，仿佛对待一个宠爱的妹妹。而珍妮的孤僻内向让她少有朋友，君悦就是珍妮的唯一。

那时候她真是任性而狭隘。她会因为君悦与别的朋友在一起而吵闹哭泣，最后总是君悦跟她说好话顺着她，甚至后来君悦谈了男朋友，她也一样醋意大发。那段时间她越发孤僻反常烦躁暴烈，动不动就歇斯底里，同学们都不去招惹她，好在君悦的爱情没维持两个月便散去了。当君悦对着她黯然落泪时，她心中却充满了暗暗的欢喜。

而她的初恋，却是在君悦的陪同下开始的。那个颀长的瘦削的留着一圈毛茸茸淡胡子的弹着忧郁吉它的男孩在那个残阳如血的夕照里，自顾自地弹唱着《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那忧伤的旋律和低沉沙哑的歌声深深地打动了她，让她心中充满了温暖的想流泪的感觉。其实男孩对她也情有独钟，特意请君悦安排了那样一个优美如画的场面。

第一次的约会是男孩给了君悦两张电影票。君悦挽着她的手坐进了黑沉沉的影院后，她才发现她的另一边坐着那个男生。电影看的是什么，她全然不知，她只是不放松君悦的手，仿佛怕她跑掉，将她一个人留给他。她从来就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

这样的约会持续了好几次，君悦最终说服她放开了自己的手，而另一边，一只温暖厚重的大手已伸过来，在黑暗中握住了她冷汗津津的小手。

珍妮自己都忘了那段时间君悦是怎样度过的，因为她已全身心地投入到人生的第一次恋爱之中，心无旁鹜。待到有一夜晚归，听到君悦梦中隐忍的哭泣声，她才惊觉自己的自私。

可是已没有时间再与君悦执手高歌了。毕业转眼在即，情侣们一对对劳燕纷飞。男孩将珍妮的手，又重新交还给了君悦。面对珍妮的悲伤，君悦握了她的手说，不要怕，你还有我呢。

可珍妮还是无法接受失恋的打击。本来她俩已经决定留在这个城市，失恋让珍妮执意要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她决意只身南下。君悦知道她的倔强和固执，送她上火车。君悦忧伤地看着她，俩人都不说话。在火车即将启动时，她忽然从车窗伸出手来，对君悦喊：你要记得我啊，每年寄我一张明信片，在新年的第一天！

君悦答应着，向她伸出手，却只触到了她的手尖，火车就开动了。

你要记得啊！一定要记得啊！珍妮忘不了自己当时对着窗外不管不顾地喊声。

3

这喊声一直响了十九年。毕业后开始几年她们还能见上几面，也经常通通电话。但后来，互联网发达了，通讯方便了，电话却已不再打了，电子邮件不知什么时候起也不再发了。而她也越走越远，一直走到了大洋彼岸。

但她们却还是坚守着当初的约定，每年辞旧迎新之际，相互发一张明信片。十八张明信片，不多不少。她现在等着的这一张，是第十九张了。

她看着摆在面前的十八张明信片。明信片上，君悦的地址一直没变，十八年一如既往地锁定在那个地址上，这让她感到心安。而她，几乎过不了两年就换一次，她总会提前让君悦知道她的行踪。后来她遇到了她现在的丈夫，有了儿子，然后移民加拿大。移民过来后，丈夫是工程师，她做全职太太。她英语不好，加上性情孤僻安静，基本上很少参与社交活动，过着一种单纯、简单的生活，相夫教子，养花种草，看书散步。家里两个男人爱着她一个女人，她很幸福，寄明信片的时候，她也不忘记将这份幸福告诉君悦，让她分享自己的幸福。

从君悦早些年的明信片中看，好象也过得安稳宁静。君悦的前男友——那个尽管只相处过两个月却曾被她嫉妒过的人最终还是成为了君悦的丈夫，这让珍妮感觉欣慰。君悦也是幸福的，幸福的人才那样平和、安定。这么多年，她工作没变，性情没变，家庭地址没变，甚至连字迹，都仿佛没有变化。

这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牵挂了。她将在收到君悦最后的祝福之后，离开这个让她伤心痛苦、万念俱灰的世界。

可是，她忽然想，她怎能这样残忍地与君悦告别呢？若她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君悦会不会在明年苦等她的明信片？可是她又怎么忍心将这一切告诉她呢？

4

她与君悦手拉手一起在深夜空旷的大街上放声唱着《秋风送船》。唱得太投入，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吓她们一跳——一个男子悄悄紧随她们身后。她们拔腿就跑。男子却在背后喊：别跑啊，继续唱啊，我喜欢听你们唱歌啊。

她们笑作一团。于是，寂静的夜空中，又飘荡着她们清亮的歌声：秋风送船哟，扑来一阵桂花儿香，是否还记得你的誓言，桂花飘香哟，你就回来？啊等到深秋，还不见你的踪影，往日的誓言真叫我不信……

珍妮忽然惊醒。这是个梦吗？或者说她只是想起了以往年少时的情景。她茫然四顾，仿佛真的有谁在轻轻喊着：你快回来，你快回来……

她想，是啊，为什么不回去呢？为什么只想着在这异乡孤零零地一个人告别呢？

快回来吧，快回来吧……那个执著着呼唤在她梦中喊了一夜。

5

当珍妮按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门牌号码找到君悦的家时，给她开门的，并不是近来让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是一个女人来开的门。但那女人不是君悦。这让珍妮愣住了。因激动而悄悄涌起的泪还笼在眼帘，伸出的手和臂膀僵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情急之下，冒出一句：Sorry!

女人疑惑地看着她。一个男人从屋里走过来，珍妮的心又妥妥地飞扬起来。

男人是君悦的丈夫。他在看见珍妮的一瞬间，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凝固，然后，他惊诧地说：珍妮，是你？

是我，珍妮回来了，没想到吧？她得意地望着他，兴奋地嚷到，君悦呢，怎么不出来，躲着我？

男人眼睛里的光芒暗了一下。珍妮，我等会再告诉你好吗？

不！珍妮固执地说，我现在就要见到她。

男人沉默了。好一会，才艰难地说，对不起，珍妮，我们一直骗你。

珍妮茫然地问：骗我？

男人点点头。珍妮，你听我说，君悦她早已离开了我们……我是说，永远……

她呆着，听不懂他的意思，只在嘴里喃喃地说，不，不，不可能，我去年还接到她的明信片……

男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些明信片是她离开前早就写好的，托我每年寄一张你。但她只写了十张，说也许你在十年之后就会能够接受她不在的现实，或者那时已慢慢地忘了她。可是今年我又收到你的明信片，就一直发愁，该怎样对你说。你仔细看看那些明信片，收件人地址那大写英文字母的笔迹与发件人字迹没有明显的区别吗？这些年你的每次变动，在君悦的明信片内容上看得到她的反应吗？只是问候，祝福……

男人忽然抽泣了：珍妮，君悦早在十年前就走了，永远走了。她在大学时就查出了患有癌症，也因此与我莫明其妙地分手。我想，以她的要强，她一定没有告诉你。

不，不可能，哦上帝，不！珍妮忽然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身体摇晃着，像落水的人一般伸出手来，男人适时地抓住了她的手，用力支撑起她的身体，使她不至于跌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