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

我是一株花。玫瑰，粉色的。

好好的一株花，同其他千千万万朵一样的花长在一起，没甚么差别。每天都有许多玫瑰在将开未开时被剪下来，连盛放也来不及经历，十支八支凑足一束，捆扎起来送到各地。这是长在这处的玫瑰的宿命。

我也一样。

我被剪下来，同其他玫瑰一起被送到了一户人家。挺疼的，我能感觉到我的生命像漏了的风箱，每况愈下。但这户人家让我好奇，反正命不久矣，苦中作乐罢。

说是户人家，其实只有一个人罢了，房间很小，那个人只勉强给自己留下了转身的空间。我同其他玫瑰一起被装进一个矿泉水瓶，水里面放了保鲜剂。她往水里放保鲜剂的时候，我看着她说了一句话，“没用，我们都快死了。”她听不见，把我们插进瓶子后低下头凑近了嗅我们。一朵一朵，鼻子和嘴巴都贴到我的花瓣上。“为什么没有花香？虽然我买的颜色都很淡…粉色的玫瑰也没有吗？难道要红玫瑰？”她自言自语着，把我们抱起来，放在一张摆满了零碎东西的桌子上。她不知道，花被剪下后就没有了花香。

这个房间太小了，还没有窗户，我来之后就不曾见过太阳，也一直没听过雨声。每天她都要凑近了嗅一嗅不存在的花香，她的呼吸泄出来，打在我的花瓣上，很热，很浑浊。更多时间她坐在床边，对着一张小桌子上的书抄抄写写，旁边有杯热水，这是她经常咳嗽的缘故。

我记得应该是来到这里的第三天，虽然我看不见太阳，但是她睡了三次长长的觉。第三天她睡醒，睁眼的时候说了一句话，我没听清，她的嗓子坏了，比那时候运送我的车按下的喇叭还要难听。她好像很着急，又张嘴试了几次，还是很难听，但是我勉强听清了，“怎么会…我以为只是嗓子比较肿过几天就好了…”她像是被烫到了，从床上跳下来，站起来的时候我看见她晃了几下，砰的一声又跌坐到床上了。过了大概三四秒？她才用手扶住额头，慢慢起身。那天她的动作比之前都要慢，她在发昏，也说不出话来。我看见她换了一身衣服出门去了。“咔哒”门被她从外面锁上了，现在我待在黑色的房间里。她今天出门之前没有来嗅我们。

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开了，外面走廊的声控灯透进光亮来。我看到她手上提着药，有两盒。她进来把门关上了，把药放在桌上，开始翻捡地上放着的菜。“我都还没反抗出成绩呢…”她在自言自语，后面我只听清了零碎的几个字，“肿块、咽喉…”之类。

她把我们搬到地上放着，这张桌子是她切菜做饭的地方。她用一块小土豆做了一盘土豆丝，盖在用一个大碗装着的饭上。吃完后就着热水吃了药，吃完药她又来嗅我们，这次她还没把我们抱到桌子上，她是蹲在地上嗅的。

“为什么呢？…”她还在想着花香吗？她起身把我们抱起来，放到了桌上。之后她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床边写东西，而是换了衣服躺在床上。她把灯关了，现在我只能听到她的呼吸声，很重，一点也不平稳，像我躺在车厢里的感觉。她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在翻身，呼吸也时轻时重。那天她睡了没多久就起来了，她坐在床上对着手机发呆，我看见她划来划去，不知道是要干什么。“算了，估计是在外面讲太多了，昨晚又睡得晚，老了，熬夜才会发晕。”她又在自言自语了，“睡一觉就好了，按时吃药。不用打…”我感觉她并不老，看起来还很年轻，只是一直很疲惫的模样，没多少笑容。

第二天她睡醒后还是精神不大好的样子，但照例过来嗅花香。不过这次我有几片花瓣被她碰掉了，轻飘飘地掉在桌子上。不大疼，本来也快掉了。我已经来这里好几天了，再过几天估计就要死了。她愣了一下，抿了抿唇，没再去嗅其他的玫瑰。桌子上的玫瑰花瓣被她捡起来，我看见她转身夹在一本书里。奇怪，昨天有一朵玫瑰的花瓣掉了，她扔在垃圾桶里了。

这天她还是坐在床边写些什么，但是经常走神，拿起手机又放下来。后来，也许是晚上吧，她吃饭的时候被噎住了，咳得整个脸发红，身体痉挛着跪倒在地上，咳出来一些混着唾液和血丝的菜，我感觉那里面的血丝比红玫瑰还红一些。

她躺在地上咳了一会，脸旁边就是呕吐物。之后她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来，又低头嗅了嗅花香，她嘴边残留的呕吐物沾到了一朵玫瑰的花瓣上。幸好不是我。她抬起手来想擦一下那片脏了的花瓣，但是被她碰掉了。她看着那片花瓣很久，捡起来扔到垃圾桶里了。然后她就去洗了澡，躺在床上准备睡觉。但是我想她应该没睡着，因为她的呼吸很轻。她这两天睡觉的时候呼吸都很重，也很乱。

她躺了很久，之后慢慢起身，换了衣服又出门去了。是新的一天了吗？这次她很久才回来，我的花瓣又掉了一片，叶子也更黄了。“咔哒”她终于回来了。外面还是只有走廊的灯光，我看见她好像比出去之前更疲惫了，脸色很发白，手上提着一大袋东西，还拿着一沓纸。她进来把纸和袋子都放在床上，又过来嗅花香。但是没有花香的，我们都是被剪下来的花。“为什么呢？”她这次很轻，没有碰掉我们的花瓣，虽然本来也没有很多花瓣了。“可能是误诊吧。我还挺年轻的呢。”她提起袋子看了看，我看到里面全都是药。她生了很严重的病吗？

“我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她停住了，慢慢地把药放回地上。“是我不听他们的话…”后面的我没有听清，她的声音越来越难听了，不仔细听已经听不清了。她应该少说话的，这样喉咙就会好了。

她这次没有做饭，有人送过来，我听见她说了句什么，很轻，我听不清。那个人好像被她的声音吓到了，说了句请好评就赶紧走了。如果是我，我会低下头听她说话的。

她提着饭菜坐到床边，在小桌子上吃完了饭，又把药拿出来吃。那些药装满了她整个掌心，她分了好几次才吃完。吃完之后她又过来嗅花香了，这次她都没有凑近我们。

后来她在床边坐了很久，拿了一张纸在写什么。她该休息的，她再写下去又该休息不好了。我只能时不时催她快点休息。奇怪，我的话是不是变多了。那张纸快被写满了她才停笔，她坐在那里看着那张纸，把它和她带回来的纸叠在一起。她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还没接通又被她挂断了。之后她就坐在那发呆，是不是哭了？她在抽泣。

她起身从桌子下面拿出了菜刀。

要做饭了吗？

没有做饭。她对着我举起了菜刀。

那把菜刀对准了她的喉咙。血是喷出来的，溅到我剩下不多的花瓣上，我的花瓣被血打下来，我已经只剩一片花瓣了。

但我变成红玫瑰了。

她没有来嗅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