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惠子 高雄
这是我母亲以前的日记。母亲的日记本是我在整理老屋的时候翻到的。那年我们家从老屋搬到高雄城里的时候，搬家途中我在书桌和墙壁间的缝隙里发现一个淡黄色外皮的小册子。捡到的时候已是残破不堪，翻开看，里面许多字都迷糊不清了，里面还夹着几朵干花。我将这个日记本拿给母亲看到的时候，她先是一愣，突然就淌起泪来，也不说话，就那么呆呆地坐在那儿。
光绪二十一年 （1895） 春
我独自一人从屋后的小山走下去，刚刚下了雨，松林里被雨打下的松果遍地是。路上都满是泥泞，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坑。远处有一辆牛车，正缓缓地走着,牛背上卧着一个小儿，嘴里叼着根草。路过一块水田，绕过一片樟林，便可瞥见那一缕一缕的炊烟，我不由得加快脚步。这时就能听见阿妈呼唤我的声音。阿妈在家门前向我招手，随着我越走越近，阿妈的影子就越来越清晰，也可以闻到饭菜的香味了。
父亲独自一人在台北。父亲在台北铁路局谋了一份工作，薪资什么的都挺好的，每个月都会给我们寄钱。他常常给母亲寄信，从他写的字里行间都看得出来，台北真的不一样，车水马龙，商贾云集，我们台湾可是我们大清最进步的几个省之一呢！父亲在两个月前的信中还告诉我们，他坐火车从台北到新竹然后再到基隆，一路上可美了，是和南方完全不一样的景色。他坐的是“腾风号”，真的，小女也好想坐一次火车！
我在一个教会学校念书。每天晚饭后，我都会用煤油灯照着温习白天的功课。母亲点着蜡烛，虽说她不认得字，但仍然一张一张的翻看父亲寄来的信，让我给她念念，有时候让我代笔回信。那一次，父亲还寄来了一张照片，是一个大牌坊，上面分明写着，“臺灣省立公學校”，相片背后写着，“溪兒余女，發憤讀書，日後到臺北深造。”阿妈一边嗔怪父亲哪来那么多钱洗照片，一边却抑制不住泛滥的欢喜。
父亲在信中说，日本和大清好像在打一场仗，至于胜负他也没有说，我当然也无从得知了。当然，我不关心这些。
（以上是我母亲林溪儿的日记）
二
林惠子 高雄
我的母亲林溪儿，当时正在高雄的一所女校念书。听她讲，我的外公当时在台北，她和外婆留在高雄。母亲每每谈起这段往事，都泪落沾襟。
好景不长。曾几何时，日本人就来了。母亲趴在屋后的小石山上看见一排又一排日本兵走过来，面上洋溢着喜悦，吹号击鼓，打着胜利的节拍走向高雄城。听说路上有些人家被日本人抄了，人也都没了……
母亲后来才知道，清政府在甲午战争中战败而永久割让台湾岛和澎湖列岛。岛民们不甘心，建立了一个“台湾民主国”【1】，对抗日本人。而高雄城守军被日军轻松歼灭。许多高山人和日本人交火，无不被血腥镇压。
母亲踉踉跄跄跑回家，找到奶奶。母子二人不知所措，害怕日本人来抄家，便慌忙跑到山里，也不知道台北的情况，大家都人心惶惶，对于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过了好些天，母亲她们才敢回去。她告诉我，自从那张照片以后，她与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公，永远断了联系。
我小时候无数次看到母亲一个人站在屋后的山岗，苍凉的背影，凝望远方。那是台北的方向。
1935年
小时候，我和其他小朋友都一样，以为自己是个日本女孩，我甚至还被取了一个日本名字叫 山下惠子。
我有一个发小，叫李汉淑。小的时候我一直觉得她的名字很奇怪。
直到去了学校，被先生嫌弃，同学唾骂“清国奴，亡国臭支那”，我才真正意识到，我居然是一个清国人。
清国？怕是已经没有了，我其实是一个中国人。你可知道这曾经让我多么自卑！
有一次体育祭。女子一百米短跑中，我第一个冲破终点，心情欢喜。这时，一个高高瘦瘦的先生小跑过来。我以为他是在表扬我的，便向他的方向走去。他一过来，便猛地一把将我扯到旁边。
“你个小脚猪辫子跑那么快作甚？蠢猪！你对内地（日本）同学的态度怎么这么恶劣，你这清国奴！”说着，他张牙舞爪，恶狠狠地指着我的鼻尖儿，作势要揍我。我突然脑袋里一片空白，下意识低下头，缩到一旁，背后一片大笑。
最后被判了第五名，全场所有日本同学的名次都超过了我。我孤身站在领奖台下的人群边，好不困惑。
“嘿，你们看！就是那个臭支那！”几个日本小孩儿迎面走过来。
“诶，同学，莫要再过分了！”汉淑走过来，为我打抱不平。
那几个日本姑娘瞪着眼睛，不知所措。其中一个忽地哇哇大哭起来！她们的哭声引来了先生。
“先生！这两个臭支那欺负平井。她说她要杀了我！”那个日本女孩挤弄着小眼睛，带着哭腔。
“好哇，你们这两个混账！”先生气极扬手就捶了过来，那几个日本小女孩见状，立刻破涕为笑，跟在先生后面也作势要打，“支那猪！混账！混账！滚出去！”
我们当时也只是刚满十岁的小孩子，一下子慌了神，连哭泣都不会了。从此，我在日本同学面前根本直不起头来，任由他们嘲笑打骂，我不敢还手，因为先生会不分青红皂白地骂我。很多次我一个人偷偷蹲在墙角一边低声流泪一边吃红薯，而不远处几个日本同学有说有笑地正在吃“爱国便当”。（白米饭中间一颗话梅，很像日本国旗，也叫日之丸便当）
1945年8月 台北 台湾
就这样，从小到大，直到后来我到台北求学。唯一聊以慰藉，汉淑和我一起上小学校，她差一点儿没能上中学校，毕竟，上了分数线的多数是本岛人，可最后的结果却是内地人占多数。但所幸最后还是上了。1945年的4月，我们同时进入帝国大学。由于战时，学制学期缩短。其实，在中学的时候，大部分男生就在天天军事训练，打枪，扔手榴弹了。开始强征兵，大家都想当空军，因为神气，补给好。反正都要死，当空军不用做饿死鬼，死得体面些。所有人都留在台湾，因为听说美国人要在台湾登陆来着。女同学们就天天学习医护，如何照料皇军将士啊什么的。天天讲什么要当“军国的母亲”。
毕竟台湾也不是前线，也没有那么紧张。1945年八月，两枚原子弹热情拥抱了广岛和长崎。
我仍记忆犹新的那个下午。宿舍里的挂式风扇摇摇晃晃地吹着，这天下午没有课，大家百无聊赖地在宿舍里围着听收音机。小宋不停调频，惹得大家生气。
正当大家骂骂咧咧时，我从收音机里捕捉到了一些声音。发音很奇特，完全听不懂。
我抬手示意保持安静。大家一下子也都被吸引住了了，都把耳朵贴近来。说来也奇怪，这声音说一句话，就带了一个翻译。【2】
“是日本，天皇投降的演讲！！”汉淑一拍手大叫起来。
我顿时觉得自己突然从一潭压抑的深水中一下子突出到水面上，呼吸到了第一口自由的空气。我和宿舍里的同学抑制不住兴奋，当场相拥而泣，一起高唱卿云歌。
“我说，惠子，我们出去买一点酒吧！”
“好啊好啊！”
我们去买了几瓶啤酒，回到宿舍，用收音机放歌，跳起了舞。
“你们这些支那败类！！好吵啊！！（日语）旁边宿舍的日本人骂道。
“我去你妈的狗日本！！还不快滚回去呀？”我们一下子怒了，用日语和台语回骂过去。骂完以后，我们几个相视一会儿，一下子都大笑起来，好像是给我们这二十年一个交代。我们继续跳舞。
1946年回到高雄。我一下火车，就看到了我男朋友郑开台站在站台上。
郑开台是我的高中同学，我大学在台北念书，他在高雄念书。
我抑制不住兴奋呼吸急促地搂着他说：“日本，日本终于投降了啊啊啊！开台！”
他听后一下子大笑起来：“山下，你难道以为我不知道？都快一年了诶，全台湾的人除了傻子都知道了吧。再说了……你不是在信里面写了的嘛。对了，你咋还在用昭和二十一年！都改用民国纪年啦！”
“哦哦哦！还有！不准叫山下，以后叫我林惠子啦！！”我拍拍脑门，看来这大半年学业很重，但精神一直却都很亢奋，脑袋都不好使了！（苦笑）
他忍着笑用手指轻轻刮了刮我的鼻子，好像要说什么，但又止住了。
我第二次回高雄已经是1947年的春节了。开台一直都在高雄。他之前还在信中嚷嚷着不念大学了，鬼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告诉我他现在有一个座右铭：“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身？”
“你有多大的儒冠戴啊，真是的，说得好像自己是翰林学士了！战争都结束了，突然就热血青年了？？”我当时读着他的信件，越看越想笑。
夜晚，月下松林，我们二人横躺在两块石板上。看着树梢上叽叽喳喳作响的鸟儿。我觉得有点冷，搓搓手，坐起来：“哎呀这儿好冷啊。”
在心中翻着白眼暗自咒骂道：“真差劲！我好不容易回来一次，选个这样的约会地点。”
“这是台湾诶！你难不成已经梦回北平了呀？”他痞笑着说，脱下自己身上的卡其服，披在我身上。
“哎呀，就是这个石头太冷了嘛。”我白他一眼。
“嗳，惠子。”
“诶？”
“我…准备回一趟大陆。”
“诶！！？大陆，回大陆？”
“不是啦，你知道的，我们学校那天有几个国军军官来讲演。惠子，日本人虽已败下，但大陆战事仍未停歇。党国的华东前线战事紧急。所以征召台湾子弟兵，北进剿灭共匪！”，说着，他还打了一个寒颤，赶紧靠过来抱紧着我取暖，“你别说，这儿还真他妈冷啊。”
那时候，我哑然了。
本以为日本人都走了，终于可以好好生活了，没想到开台竟然还要去大陆打仗！他见我一副不情愿，还特别着急地还专门说：“惠子，那个军官说了，台湾子弟兵的军饷绝对是全军之首，请诸位不要担忧，安心为国而战！”那位军官随后就教他们唱了一首《知识青年从军歌》【3】，一群国语还说不太利索的台湾大学生，一下子对祖国产生了无比的渴望和好奇。
现在看来，那个军官的说辞真是好笑！而大家相信他也好笑！
我对钱不钱的根本不在意，仅仅是不想让他去。只是，月光下他的眼中闪烁着的那滔滔不绝，让人不忍打断…
【1】台湾民主国是1895年5月25日到10月19日在台湾成立的一个共和国政体。起因为甲午战败，割让台湾及澎湖列岛。台湾人民不甘于此，誓死与日寇抗争。“日寇强横，欲并台湾。台民曾派代表诣阙力争，未蒙俞允。局势危急，日寇将至。我如屈从，则家乡将沦于夷狄……”故建立“台湾民主国”。后与日军的乙未战争中不敌日军，最终覆灭。
【2】日本百姓都听不懂天皇在说什么。因为日本的天皇讲的是“皇室方言”，其官方名字为“鹤音”。这种独特的讲话方式，只有日本天皇才配使用，这也是日本皇室礼仪的体现。日本和现在的中国不同，它是一个规矩繁琐的国家。在日本语的语法中有“敬体”和“简体”，“敬体”是在小一辈对长辈说话时使用的语言形式，而天皇的“鹤音”也和其功能相似，“鹤音”是天皇对百姓说话使用的语言形式。况且天皇还说的是文言文，百姓自然听不懂，故需要翻译。
【3】《知识青年从军歌》诞生于1944年，作词者乃孙立人。是一首优秀的抗日歌曲。小说中郑开台的座右铭“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是其中歌词。
作者 王勇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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