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夫唯不争,故无尤。
——道德经
1953年,北京三九寒天,天安门前一个稍能避风的角落里,瑟缩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矮个老头,他穿一件灰布棉袄,一面跺脚,一面将一块刚出炉的烤白薯,在两手间倒来倒去。
天安门前过往的行人,谁也不会想到这个人就是蜚声文坛的著名作家——沈从文,他正在等历史博物馆的警卫按规定的上班时间,将门逐一打开。
博物馆的陈列室与库房里,不准装电灯,室内光线昏暗,在一间小小的展览室里,陈列着明清时代的各种刑具,剥皮的、挖眼的、抽筋的,各式各样,每每路过,阴气逼人。
沈从文却不以为然,眼睛透着兴奋的光,犹如阿里巴巴偷得了打开山洞的秘诀,他沉醉于深藏在那一履一带、一环一佩、一针一线的巨大知识财富中。
沈从文的工作是给文物分类写标签,他抄写着,并非机械劳作,对每一件文物仔细观察分析,其中的人物服饰、家具器皿、花纹设色、笔调风格,他都加以注意、乐此不疲。
中午,沈从文从不回家,一块手绢包着两个烧饼,下班铃声响,他仍聚精会神地记录材料,经常被管理员反锁在库房里,管理员发现后和他道歉,他却反觉愕然,竟不知管理员为何。
许多的亲友都对沈从文大惑不解,大家都为他那精密之极的脑子搁下来不用而深深惋惜。
各报刊向沈从文约稿,他不为所动,依然在新的工作上安之若素。
青年学生更是义愤填膺地对他说:“你是著名的老作家,解放后对你的待遇太不公平了,你有什么委屈,尽管说,我代你写出,在报上为你鸣不平。”
不解释的,才叫从容。
写作如沈从文的初恋,在建国后的新社会,他感受到自己在文学领域落伍了,不如避嫌让路,在不声张、不造作,默默无语的状态下,他在另一片天地艰难跋涉。
日月升降、寒暑交替,沈从文以惊人的毅力,在文物研究领域开垦着、耕耘着,成为文物史方面“富甲一方”的专家。
一篇篇文物研究的学术论文发表了,《中国丝绸图案》《龙凤艺术》等专著相继出版,人们在新的领域里,发现沈从文的身影,不得不惊叹生命所能创造的奇迹。
每个人,都有自己需要告别的过去,走一段孤独的路,种下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就是现在。
文物研究在中国起步晚,底子薄,课题多,是一种筚路蓝缕式的开拓,与历史悠久的大国地位、格局不能相称。
1963年,周恩来总理召集有关人员在人民大会堂开会,问:什么时候,我们也能编一部有自己特色的服装史?当时的文化部部长直接推荐沈从文完成这项工作。
沈从文感激周总理对文化研究工作的重视,感念总理对自己的信任,这份历史责任感让沈从文一头扎进《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写作中。
耐得住寂寞,不计得失,扎实的做基础工作,沈从文总感觉时间不够用。在各方面的通力合作下,1964年春,《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初稿完成。
但未经出版就夭折了,中国社会迎来了文化风暴,沈从文和他的文物研究,在这场风暴中也未曾幸免。
沈从文的家被抄了八次,大量的书籍、资料、文稿付之一炬,他同其他的“牛鬼蛇神”一道,在博物馆里学《语录》,参加各种体力劳动。
沈从文的任务是负责打扫博物馆的女厕所和拔草,对于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翁,没人担心他会有不轨之举,没有书看,沈从文只能专心致志地干活。
这天,沈从文正在拔草,突然他的眼睛一亮,院子一角生长的一株秋葵,正在深秋的寒风里微微抖动,一朵红花从植株的中心突起,花瓣叶片上挂满晶莹透明的露珠,楚楚可怜又生机盎然。
小小生物尽管生在寒风萧杀时节,但依然履行自己的职责,沈从文感到生命的律动,感到生命自身那份镇定从容。
那朵小花,真美。
美是无界限的,凡事凡物对一个人能够激起情绪、引起惊讶、感到舒服就是美。
沈从文感到心灵空间一片静谧,身处恶劣的环境,没有委屈痛苦之感,他简直惊诧于自己还有发现美的心境。
人的强大不是征服什么,而是承受什么。
让他念念不忘的还是那本服饰研究,虽然有关的资料和工具书散失无余,然而十余年默默无闻的努力,凡是过眼的千万计文物,那些丝、漆、玉、竹,花花朵朵,仍然叠加在大脑褶皱深处。
然而在以后的两年间,沈从文经历了身不由己的旋转运动,从北京至咸宁的双溪,再转丹江,后因病重返北京。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经历了六次搬家,大病三场。
但无论走在哪里,倔强执着的沈从文,照例都带着一把尺、一杆秤,对生命中的事事物物,用自己的尺寸与分量,证实生命的价值与意义。
不逃避,也无从逃避,沈从文接受着摊派到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有人消极敷衍,有人投机,有人盲从,有人为一己私利向邪恶屈膝,而他镇定从容。
命是弱者的借口,运是强者的谦词。
沈从文从不敢奢求生活过多的回馈和宠爱,他理智而清醒地面对现实。
北京东堂子胡同一个小小的房间里,墙壁上、窗棂上,到处贴满了经过选择描摹出来的图样,床上、地上、桌上,无一处不是书,在外人看是无法容忍的混乱,在沈从文眼里却是一部物我无间、十分和谐的乐章。
一些登门造访的亲戚、朋友看到这样的情形,都不免摇头、苦笑、叹息,有同情怜悯的,有打抱不平的。
沈从文只是报以微笑。
“一个人的选择就是他的信仰,自己既然选择了这一行,就没有理由自行亵渎。”
沈从文有了越来越强烈的紧迫感,他已经是七十三岁的高龄,精力大不如前,身体随时可能发生故障,但只要头脑还能用,就要抢时间整理书稿。
1976年,周总理病逝。总理生前关心到的这份工作,没有完成,沈从文不免心生愧疚,他忘不了周总理对他的一次次亲切接见和鼓励,他因未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奉献与总理生前而抱憾。
1979年1月,这部包括了二十余万说明文字,数百幅实物图像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巨著,终于经过多次的增补完成了,从最初动笔到最终完成,整整经历了十六个春秋。
《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刚出版,很快引起国内外学术界的重视,这本著作对起自殷商、迄于清朝前后三千余年中国各个朝代的服饰进行了研究和探索,掀开了中华民族先民创造的繁荣、丰美、灿烂的文化帷幕。
更引人注目的是,隐藏在这部巨著中的文化意识,在生动的人生表象中,沈从文积淀着特有的生命——文化哲学。
在沈从文看来,以物质文化保留下来的竹、木、玉、金、丝等,不是一堆了无生气的死物,而是过去生命存在的一种方式。生命的形式是一种“文化”存在,而“文化”不是僵死的教条,而是通过实际人生体现出来的活生生的存在。
在阐述唐代妇女头饰时,沈从文指出:“唐代妇女喜于发髻上插上几把小小梳子,当成装饰,讲究的用金、银、犀、玉或牙等材料,露出半月形梳背。”
温庭钧的名句“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中“小山”,历代注家有指为“眉山”的,有解作“屏山”的,像是猜谜。沈从文根据唐人的诗歌、文献指出,“小山”是当时妇女头上金银牙玉的小梳背,在头发间重叠闪烁。
文献、诗文与实物互证的结果,增加了服饰的色彩和生命,实物的具象性,又弥补了文学艺术模糊性造成的缺陷,足以破千古之惑。
这本《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要求研究者必须具备历史、宗教、哲学、绘画、雕塑等极为广博的知识学问基础,并将诸多的学问融会贯通加以应用和掌握,这样的难度,不言而喻。
天道酬勤,沈从文长期被人误解、身处逆境,仍上下求索,这是勤劳的产物。
沈从文自己说:“我没有天才,就是两个字:‘耐烦’。”
这个仅有高小毕业学历的“乡下人”(沈从文自称),以其锲而不舍的惊人毅力,创造了奇迹。
没有任何事物是偶然发生的,每一件事物发生都有其必然性,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么,而是你记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铭记的。
“水的德行为兼容并包……水的性格似乎特别脆弱,且极容易就范,其实则柔弱中有强韧……水教给我黏合卑微人生的平凡哀乐,并作横海扬帆的美梦,刺激我对于工作永远的渴望,以及超越普通人功利得失、追求理想的热情洋溢。”
仁者爱山,智者爱水。
沈从文多次谈到水与自己生命人格不可分。水是利万物而不害他,愿意往人们都不愿意去的地方,不强攻,顺势而为。
《边城》是无时不在眷恋的那片土地,古代文物研究是无法释怀的历史责任。
沈从文在文坛的沉浮,重叠着人生坎坷与痛苦,人们都在惋惜他不再从事文学创作,而他照例笑笑:“那未必不是塞翁失马。”
对于个人的荣辱得失,他表现的更是令人吃惊的宽容,无论是身外报偿,还是身内所获,物质上的得失,精神上的毁誉,沈从文从来都是不以为然。
他总是微笑着面对已过去的历史,微笑着凝视这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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