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猫

愿世间所有美好，都能被温柔以待。

灵猫

01

它原本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黑猫，偶然有了灵识，这才恍然意识自己就是民间百姓们最痛恨的那种“妖精”。

它有一双翡翠一样的碧绿双瞳，闪耀着熠熠清辉。那姓马的教书先生每每看到它都会厌恶地皱着眉头道，“这畜生，眼睛盯得人怪不舒服的，莫不是一只晦气的猫妖？”随即便一边大声呵斥一边抬脚去驱赶它，不让它靠近自己年幼的女儿。但其实它只是恰好经过罢了。

它性格一向冷淡，对什么都不怎么在意，这是第一次有一个人让它打心底里厌恶了起来。它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一类的猫，在教书先生真正踢了它的当晚就无声无息地钻进教书先生的宅邸狠狠地在他的脸上抓了几把，直到他的脸鲜血淋漓。

那天晚上，教书先生的惨叫声响彻了整座宅邸，连平日里最贪睡的女仆都在大半夜被他的痛呼声惊醒。

它蹲在窗棂上，两只翠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它看着教书先生捂着脸从床榻上滚下来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惨叫着，心里一阵快意。

教书先生的尖叫惊动了睡在他的妻子，她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视线投向他的脸颊。她也尖叫了起来，声音尖细，惹人讨厌。真是太聒噪了，它眯起眼睛想，尖利如刀刃的爪锋所反射的寒光在黑夜里闪了闪。

于是这座宅子忙碌了一整个晚上，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才服侍教书先生躺下。

他躺下，目光无意间投向它，愣了一愣，扯着嗓子喊叫了起来：“是那只猫妖！是那只猫妖！我就知道是那个畜生干的！”仆人们的视线也转移了过来，他继续尖厉地叫喊：“给我抓住它！！”

它的尾梢抖了抖。太吵了，它看着一帮扑过来的仆人们厌烦地想。它轻轻跳到地上避开那些仆人们，不动声色地走进一旁衣橱投下的阴影里，瞬间消失在了这间屋子里。

教书先生一直躺在床上，此刻正用一只手臂支撑着身体。他死死地盯着它，自然也亲眼目睹了它在影子里消失的那一幕，目瞪口呆了半晌，颤抖着嘴唇喃喃地道：“妖怪……妖怪……真的是妖怪啊……”他念了几句，眼里的恐惧越来越浓。

它是猫，又是妖，听力灵敏，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它的耳朵，虽然进入了影子里，但还是听见了教书先生的自语。它咧了咧嘴，若隐若现地露出白森森的獠牙，眼里掠过一丝冷笑的光。

没过两天它就听闻，教书先生花重金请了一个路过此地的游侠来除妖。教书先生的邻居们都在悄悄地议论：“据说那名青年还会仙法呢！这次可是真的仙人啊！”

会仙法的游侠吗？它的耳朵抽动着捕捉邻居们的窃语，尾巴绕过来卷住爪子。

它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怕过什么。它跳到树枝上，又跃上教书先生家的屋檐，坐在瓦片上。

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它竖起耳朵，宅邸里头也没有任何响动。

它正眺望着，一个颀长的身影突然推开里屋的门悄无声息地走了下来，微微抬起头看着它。

那是个身着白衣的高挑青年，容貌算是万里挑一的俊秀。他笑着，“早安。”

它怀疑自己听错了。它跳下屋檐，落在地上坐下，仰头看着他。

他确确实实是在和它说话：“我姓唐，名晚宁，你呢？”

它一怔。从来没有谁给它起过名字。

唐晚宁笑得眉眼弯弯，甚是好看。“没有名字，便是无名。”他微弯下腰，伸出一只手，“以后就跟着我吧，不要再去乱抓人了。”

它的耳朵抽动着。半晌，它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过去，修长的黑尾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形。

从此，它有了个名字，唤作无名。

02

唐晚宁从某种程度上很像是归隐深山的人。他的府邸建在浅雾弥漫的深山里，冬暖夏凉，风景秀丽，古色古香的房屋也高雅大气。

无名趴在石桌上，尾巴柔柔地垂下。它环视四周，心道，唐晚宁过的倒也惬意。

唐晚宁悠然自得地拿着一卷书，一只手托着腮。他颇有些慵懒地翻过一页，抬眼瞥了瞥无名，笑道：“怎么？”

无名看上去很像是翻了个白眼。

唐晚宁却似乎懂了，“我也偶尔会出去。”

它动了动耳尖，目光一如既往的锐利，也含着几分戏谑。

“除妖吗？这种事情我不怎么做的，就算有时候做做，我也已经尽量不伤害他们了。”唐晚宁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笑容浅淡。

无名有些意外的样子。

“你也不用这样……毕竟，我也有一部分的妖族血统。”唐晚宁看它那副神情，禁不住失笑。

唐晚宁看了无名一眼，揉了揉太阳穴，道：“好吧，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他回忆道，“我只知道我母亲是只有百年修为的狐妖，偶然遇到了我父亲，两个人一回生二回熟，很快就在一起并有了我。

“我对于我幼时的记忆很模糊吧，只记得父亲好像富甲一方，母亲跟着他也很快乐，就没有再回到山里去。之后……一年冬天的时候，一个道士来了，说我母亲是晦气的精怪，硬要收了她。我父亲拼命阻拦，那道士却有些本事，哪是肉体凡胎能拦得了的。总之，最后我父母都死在了他手下。那年我九岁。”他笑了笑，结束了自己的叙说。

无名眨了眨眼。他看起来倒是一点儿也不在意。

“是啊，杀了他又能怎样呢？我父母已经逝去了，也不可能再回来了。”唐晚宁像是在和无名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揉了揉无名的脑袋，笑道：“我的故事说完了，到你了吧？”

无名察觉到头上的一阵冷意，举起两只爪子把唐晚宁近乎冰冷的手扒下来。它顿了顿，轻声开了口：“没什么好说的。”

唐晚宁听着那淡漠沉静的声音笑了。“原来你会说话啊。”他翻来覆去地看自己那只手，笑意越来越深。那只手依然白皙，没有一丁点儿伤处。“那就讲讲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无名皱了皱眉头。“我啊……原本就是一只普通的流浪猫，从早到晚到处觅食，是前些日子才突然有了灵识的。”

唐晚宁摸了摸下巴，道：“那么，你的能力具体是什么？”

无名看了他许久，仿佛在判断他是否可信。它开口道：“你们称为——‘影子戏法’。”

唐晚宁挑起了眉。“影术……这种术法很久没有人修过了。”他捏了捏无名毛茸茸的爪子，“我看看？”

无名“喵”地叫了一声，猛然抽出爪子，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哟，炸毛了。”唐晚宁调侃地笑着，“还不是一只猫嘛。”

“臭狐狸你再敢碰我一下试试！”它狂甩着尾巴，怒气冲冲地瞪着唐晚宁。

“等你化形了可就没的摸了。”唐晚宁摆手，“还有我是混血。”他看着黑猫炸毛的样子，笑得更厉害了。“不跟你玩了，说正事。”

“谁跟你玩了！”它咆哮道，可竖起的毛还是伏平了。

无名瞪了唐晚宁一眼，坐了下来。它的尾梢抖了抖，绕过来卷住爪子，绿瞳闪耀出光。几乎在瞬息之间，石桌上多了一只和无名一模一样的猫，做着同样的动作。无名轻盈地跃下石桌，跳到石桌下的阴影里消失，又出现在了不远处一棵树下的阴影里，闪现了一瞬间又消失了。

石桌上的那只猫除了眨眼睛和呼吸，根本就没有动。它的耳尖动了动，忽然抬起头说：“基本的能力就这些。”

唐晚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抬手又摸了它一把。

“唐晚宁！！！”

03

无名迎来了它在唐晚宁家里的第一个冬天。

今年的这场雪下得有些早了，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院子里铺满了积雪和银霜。

唐晚宁坐在藏书阁里看着屋外的大雪，唇角微弯。他低了低头，目光落至怀中的黑猫身上。

毛茸茸的黑猫无比乖顺地窝在他怀里，下巴枕着他的臂弯，它双目微闭，耷拉着的尾巴微微翘起，但一动不动，只有胡须被呼吸吹得一起一伏，看上去像是睡得正香。

唐晚宁眼中闪现出狐一般的狡黠。他确认无名还睡着后捏了捏无名的爪子和尾巴，又揉了揉它的脑袋，修长的手指在无名的身上揉搓着，时不时捏两下。

无名在这般“折磨”之下自然被弄醒了。它打了个喷嚏，下意识地推开唐晚宁的手，随后睁开了翡翠一样的瞳，明显还没有反应过来。它迷迷瞪瞪地看了唐晚宁一会儿，眼里是近乎可爱的茫然。

片刻之后，它看着唐晚宁眼里的笑意清醒了。它一个翻身跳起来，怒瞪着他：“我说了多少次了，不许碰我！”

唐晚宁看着它呲牙咧嘴的样子，忍了忍，没忍住，终是淡淡笑了：“谁让你睡得那么死。我是想叫醒你来着。”他努力绷着脸，做出一副让人信任的样子。

无名不相信似的，“那你为什么要叫我？”

唐晚宁拉了拉肩上雪白的狐裘，轻轻揉了揉无名的脸颊，笑道：“下雪了。”他抬手指向窗外，背光的侧颜看起来安静温和。

无名望着窗外的落雪睁大了眼睛，那模样像极了一个年幼的孩童。它几步跳到窗棂上，探着头往外看，又伸出一只爪子，盯着雪花落在自己的爪子上，然后慢慢融化。

“想出去就出去吧，冻不着你。”唐晚宁把一缕发丝绕在指上，看着无名颇为稚嫩的模样一会儿，笑了。

“你呢？”它侧了侧头，一只绿眼睛注视着唐晚宁。

“当然是陪你一起啊。”唐晚宁站了起来。无名哼了一声，跳到他的肩膀上，趴在上面入到了雪地里。它难掩兴奋地落在了厚厚的积雪里。

无名伸出爪子试探地看着漫天飞雪，一片雪花落到它的鼻尖上，它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了一下，雪花立刻融化了，它眨了眨眼。

它开始兴奋地跳啊叫啊，似乎想要捕捉住每一片落下的雪花。

唐晚宁倚靠在木柱边，唇角露出一丝笑意。他遥遥望着无名，轻轻地抬起手，接住一片雪花。

六棱形的雪花在他冰凉的手上停留了许久都没有化掉。

唐晚宁垂下手。那年冬天的雪，似乎也是来得措不及防。

无名在雪地里一扭头，忽然怔了怔。唐晚宁白皙的脸颊貌似在雪中映衬得多了几分苍白。

唐晚宁没有察觉雪地里投来的一束视线，而是自顾自地抬眸凝视着一旁挂着的鸟笼。笼子里关着一对鸟雀，有着浅棕色的细软羽毛和雪白的肚皮。唐晚宁伸出一根手指逗弄鸟儿，鸟儿在笼子里蹦蹦跳跳，清脆地叫着。

唐晚宁用指尖抚了抚鸟儿的背，打开了笼门。无名心下一动。

两只鸟雀兴奋地叫着，飞了出来。它们落在雪地上跳了跳，看见了无名，便扇动翅膀又飞了起来，逐渐在苍色的天空中远去。

“臭狐狸，为何突然把它们放出来？”无名直起身子，目光闪动。

唐晚宁笑笑，“只是想着这般大好雪景，不让它们出来玩玩，也实在是可惜了些。”

无名无言。它站了起来，抖掉身上的雪，三步并作两步跳进了藏书阁里。

“嗯？”唐晚宁侧头，也跟着进了藏书阁。

无名趴在桌案上，闭上了眼睛。“太冷了。”

唐晚宁笑笑，在桌案边坐下，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又捧起书卷，习惯性地用一只手支着脸颊，神态慵懒。可是过了片刻，他又放下了书卷，转头望着窗外的飞雪。

他侧着头，双瞳略略有些黯淡，但依旧美丽。

无名抬眸看了他一眼，道：“怎么了？”

“没事。”唐晚宁摸了摸它的头，笑容清浅，“只是想到了一些往事罢了。”

无名这一次没有表示反抗。它全神贯注地盯着唐晚宁，然后移开目光说：“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能忘掉是最好，忘不掉也别老想着，没有好处。”

“是呢。”唐晚宁莞尔，垂下了眸子。

窗外，飞雪漫天。

04

唐晚宁走在热闹的集市上，时不时拉住一个路人温言询问，然后又彬彬有礼地道谢，目送路人远去，接着去询问下一个人。

他向一个挑菜的大伯道了谢，按住了太阳穴，头疼地叹了口气。

无名这家伙，到底跑哪儿去了？他无奈地想，怎么越活越任性，不就是不给下山去“看望”那位教书先生么？至于出走吗？

而且，一走就是几个月……

唐晚宁倒是不担心无名会被人欺负什么的，毕竟无名也不是一只普通的猫，他担心的是无名去欺负别人……想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

“哎，你听说了吗？教书的马先生又被几年前的那只猫妖缠上喽！”

一对在树下乘凉的夫妻聊着天，唐晚宁听见“马先生”和“猫妖”，不由自主地留意。

“就是那只被那个道士收走了的妖精？”

“对对对，就是那畜生！要说那马先生也是可怜，勤勤恳恳教书却被妖孽盯上了……”

“依我看啊，马家这次是挺不过去了！”

唐晚宁心里咯噔一声。该不会无名已经犯下什么大罪了吧？这家伙最记仇，说不定还会去找姓马的去讨什么“利息”……

他无奈地扶额，究竟去哪儿找它呢……

身后由远及近地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喧闹声，他和路边的路人们一齐侧目，只见一大群人熙熙攘攘地走了过来，一边还高声吵闹。路人们急忙让出地方让他们过去。

近了才发现，那些人似乎是簇拥着一个高挑的玄色身影，也都是围绕着那人。唐晚宁凝眸注视着渐渐远去的人群，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道：“那位公子又来喽！”

唐晚宁侧头，原来是路边一位卖字画的老伯在说话。他上前问道：“老伯，您知道那些人围着的是何人？”

老伯没什么生意，明显很高兴有听众来凑热闹。他清了清嗓子，道：“当然了！那位公子啊，是近几个月才到咱们镇子上的，一来就帮着马家收服了那作乱的猫妖，还解决了不少妖孽作乱的祸事，可是个青年才俊哩！”

唐晚宁心里一紧。收服了马家作乱的猫妖？

他慌忙询问老伯：“您可知道，那位公子住在何处？”

老伯想了想，道：“这个倒是不清楚……镇子上的人也只知道他的名字，除此之外关于他的一切一概不知。”

虽然知道那个名字很大可能是个假名，但唐晚宁还是继续追问道：“那您可知道他的名字？”

老伯洋洋得意地道：“这镇子上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他点了点下巴说，“那位公子姓唐，是叫……对，叫芜茗，唐芜茗！”

唐晚宁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老伯以为他没听清，重复了一遍，又挥笔写下“唐芜茗”三字。老伯继续侃侃而谈那位唐公子的事迹，而唐晚宁则盯着“芜茗”二字发愣。

唐芜茗是近几个月才到镇子上来的，时间和无名出走的日子相差无几，而且无名就算去找马家的麻烦，也没可能这么容易就被收服的……再算算日子，无名也是时候要化形了……芜茗，芜茗……唐晚宁默念了几遍，展颜笑了。

老伯有些惊诧地看着唐晚宁，他却行礼道谢，慢悠悠地回了家。

这家伙，倒是演了一出好戏，可怜那教书的马先生，估计还在庆幸以后不会被猫妖骚扰了呢。

05

唐晚宁悠然地坐在庭院里看书，一手持着书卷，一手拿着茶杯，凤眼微微上挑，满眼的慵懒。

持杯的手忽地顿了顿。有人走进了结界。

这个结界，只有一人一猫能够进来。

但进来的是个人。

唐晚宁轻笑，放下茶杯，将书卷翻过一页，抬手撑着脸。

过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一个玄色身影出现在不远处，无声无息地向他走来。

唐晚宁头也不抬，开口道：“回来了？”

青年的身影顿住了。即便没说话，唐晚宁都能感觉到他的讶异。

在一起住了好几年，这种程度的掩盖我还是认得出来的……唐晚宁放下书卷，替来人倒了杯茶推了过去，道：“唐公子，您这就有点低估在下了。”

青年坐下，端起茶盏，轻咳两声，道：“抱歉。”他一脸别扭的神色，明明是自己开口道歉的，但却像是唐晚宁逼他似的，浑身上下都是不情愿。

唐晚宁失笑。“道什么歉？是因为一句话都没留下就出走？”看见对面的青年似乎要点头，他又道，“或者是因为私自跟了我的姓？”

唐芜茗呛了口茶水，咳嗽了好几声才缓过气儿来。“唐晚宁！”

唐晚宁看着他那个样子，笑得愈发厉害。

唐芜茗半是无奈半是恼怒地看着他，没好气地道：“跟你的姓只是……”他有些尴尬地停住了。

唐晚宁止住笑，依然满眼的笑意。他道：“巧合？”

唐芜茗抬起头，微微阖上眼。片刻后，他睁眼，道：“可能吧。”

唐晚宁浅笑，笑颜初次如月光般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