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妹
文/网风
一直想写写大妹的人生,以及我对她的愧疚与感恩,写下这个题目时,泪水立即模糊了我的视线,依稀看见大妹在低矮的屋檐俯身在机车上低头忙碌编织的身影,读书改变了我的命运,而我能有书读,实在是应该感谢大妹的谦让和隐忍。
大妹小我5岁,是我们姐弟4人中唯一一个仅读完小学就辍学的。我现在依然认为,虽然父母都会痛爱自己的孩子 ,但因了时间、空间、贫富、排行等诸多因素,父母终究无法把爱平均分摊到每一个孩子头上,特别是我们那样处在社会最低层的农民家庭。姐姐因为是老大,虽然苦活累活没有少干,但从小到大从未挨过打。我排行第二,因此沾了那个时代"独儿"的不少"光"。小妹虽比大妹小1岁,因是老幺,也讨了不少"好处"。
父亲在我们那个小村庄里是个"要强"的人,尽管在他8岁时我的爷爷就与世长辞,但父亲没向命运低头妥协,在拉扯他的两个弟弟成家的同时顽强地养活了我们一家,体面地将奶奶养老送终。姐姐和我豪无例外地继承了父亲火爆的脾气,小妹时至今日在工作和生活中走起路来也烈烈生风,颇有"女汉子"之风,唯独大妹几乎全部继承了我母亲的性格:坚韧、无私、宽容、勤劳、寡言、谦卑……
我读高三时,同校同年级的姐姐辍学,而大妹则是在我和姐姐即将升入高中时辍学了。那时我很是贪玩,迷恋的不是校园的读书氛围,而是在学校有更自由的玩耍和更多的玩伴。可以堂而皇之的以读书的借囗对抗繁重的农活,以及远离那些令年少时的我恼羞成怒的不听话的猪啊、羊啊等蓄生。特别是那时的几十条羊,毎年寒暑假期间,我都会因为在放牧它们过程中的疏乎,不断享受皮肉之苦的"大餐"或是"小餐"。只到现在,我看到或是听到那些描写牧羊的浪漫的镜头、文字或是歌曲,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起一身鸡皮疙瘩。同时还要"哼"上两声以示发自心底的嘲笑:创作这些艺术作品的肯定不是真正的放羊人,至少他们没像我当年那样成年累月地放羊。羊生病拉稀生虫要挨骂,羊吃不饱要挨骂,羊吃了田里的庄稼要挨骂……要是羊吃了别人的庄稼又不幸被庄稼的主人打折了羊腿,偏偏我又在某处向阳或是背阴的地方沉浸在庄周的世界,亦惑你在象棋、军棋中的世界沉迷,当晚归家后,老母亲极有可能像别人揍我们家的羊一样揍我。常常,母亲一边流泪一边追打着流泪的我们,这让我幼小时就懂得了粮食对于农民的可贵。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在那个叫着迎河的小村里,因为人均耕地少粮食产量又低的缘故,一条羊从出生开始就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在漫长的两年食草之后,它就会幻化成我们一家某人的"身上衣上囗中食",而一条断腿的羊的缓慢生长或是死亡,就将意味着着家中每日极难下咽的各类蔬菜又将因缺少油水而持继更加难吃,大妹辍学后,原本由我们兄妹共同分摊的苦难一下都搁到了她的肩上,只至姐姐辍学。
大妹其实,大妹不是没有做出抗争。那时从小学升入初中需要考试,成绩过线后才会被录取,大妹平日里把精力和时间过多地用在了照料那些羊、猪的身上。小升初时的成绩不言而喻。在那个开学季,不满10岁的大妹怯怯的找到父母,要求再复读一次小学5年级,当即遭到了"重男轻女"的奶奶的反对。父亲因为不堪生活的重负不得不选择了沉默,母亲只好又一次充当了一回"恶人" ,勒令大妹别提这样的无理要求,并反复声明是大妹自己"不争气"。依稀记得大妹当晚闹得很凶,第一次与奶奶发生了有她有生以来与奶奶之间最激烈的争执并痛哭失声,懦弱自私的我没有站出来声援,躲在被窝里没有吱声。第二天,哭肿了眼的大妹就默默地起了个大早,生火做饭、洗衣拾柴,喂猪放羊……一个不满十岁的瘦弱的小姑娘以超乎成年人的平静接受了命运对她的不公,承受了如今成年人都难以承受的诸如挑稻担麦等繁重的体力劳动,这一干接近十年,每每忆起这些过往,我都禁不住潸然泪下……
我保存有一张高考复读前与大妹在老家门前河滩上的合影,那是我家光景较差的年头。当时,打工的浪潮已经席卷了生养我的那个村庄,我的同龄人大多开始奔赴祖国各地的建筑工地、砖瓦厂、鞋厂等各类厂矿。我高考落榜后也去了石家庄的建筑工地和郑州的砖瓦厂,后来被父亲拍去的电报摧回。算是幸运,我首次高考的成绩超过了当年县城高中招收复读生分数线的3分。复读需要更长期地吃住在县城,开支徒增是无法回避的事实,成绩优于我的姐姐此前已主动地放弃了读书,毅然决然地加入到了南下打工的行列,大妹因为年龄不到办不成身份证的原故,被迫再次留在老家帮助父母土里刨食。复读期间,我周末或是月末会赶回老家,大妹在辛苦劳作一天后总喜欢凑到我的身旁,听我讲县城学校的模样,那时候贫寒同学之间常有往来,只要有同学到我家中,大妹便禁不住欢呼雀跃,大抵是因为她的心中永远留着校园的影子。
为了增加家庭的收入,大妹在农闲时节又学会了绣花,在放羊、做饭、洗衣的间隙,她熟练地织就了一块块桌布。每次从走村串户的卖家手中拿到线团和那些零钞的报酬时,她都会分毫不留的交到母亲的手中。复读的那一年我已深刻地体会到了生活的艰难,那是刻进我生命的记忆。我每回去一次,都要从家中捎走至少一袋以上的大米和几十元的菜钱,那时大妹大概十四、五岁,在农村辍学的女孩中已经接近"找婆家"的年龄。依村里的风俗,这个时候的她的收入可以归自己所有而不用上交父母了。但大妹没有,每次把父母硬是不要的那些被她叠得整整齐齐的零钞纸币塞进我的衣兜时,总会小声叮嘱:"哥,省着点花,家里又欠了不少……"。前些时日,我去大妹在县城"贫民窟"的家中,在她的身后观察她劳作的双手,发现大妹的双手皮肤龟裂,那是她少年的印迹。
大妹
我读中专的时候,是我家光景最差的时段,小妹彼时已经读到了高中,学习十分刻苦努力。我那时十分迷恋文学,也偶有"豆腐块"发表。回家时带了本盗版的《平凡的世界》,大妹看得如痴如醉,很多不认识的字,她都要问我和小妹,为此我曾多次笑话她。现在想来真是惭愧得不行。偶有空闲,我就会设想:如果不是父母的坚持,不是她和姐姐的谦让与付出,如今的我又会是怎样的一种生活状况呢?如果当初我勇于承担生活的重任,把拥有读书的机会让给大妹,她现在的生活又会是怎样的一种状况呢?我曾经被这个问题困挠了很久,也曾在大妹出嫁后为此深深自责。后来我当面问过大妹,大妹憨憨一笑:"哥,别想了,都是命!"。也许大妹早已习惯了接受,习惯了奉献,甚至不去想命运是不是能够改变。也许血浓于水的亲情的可贵之处正在于此:把生命中的所有可能拥有的美好都毫无保留、心甘情愿地让给自己的手足,从不后悔,从不怜惜。
大妹是在我参加工作后成的家,忠厚老实的大妹夫也来自农村,她们一边耕种着乡下的土地一边暂居在县城想尽各种办法维持日常生活。尽管奶奶和母亲断送了大妹当初继续读书的希望,但大妹在出嫁后极是孝顺,每年春节前都坚持为爸妈添衣添物,甚至补贴我的家用,如疼爱自己的两个儿子一样疼爱着我的一子一女,一有空闲就会看望并陪伴父母。奶奶患癌症的生命最后的那段时间里,因为父母依旧住在农村,妹妹把孩子留在了县城,想方设法满足奶奶临终前的愿望,奔波在县城与老家的路上为奶奶买葡萄干、八宝粥、香蕉等食品。她不厌其烦地为奶奶换洗衣服,换输液水,陪伴痛疼难忍的奶奶彻夜长谈,只至奶奶离世。在奶奶最后的时日,陪伴奶奶时间最长的是大妹,远远超过包括我在内的奶奶以为能堪大用的几个孙子。
如今我们兄妹4人都成立了家庭,从当初的小村走进了小城。算起来依旧是大妹最为贫困,再加上她的两个儿子分别读了小学和初中,将来的光景预计又要吃不少苦头。好在她的家庭一直稳定和谐,夫妻俩一直相敬如宾。去年,大妹因长期低头弯腰编织,腰椎出了很大的问题,最后不得不到县城的多家医院治疗,前后花去了差不多4、5千之多,缘于她小时养成的不多花一分钱的习惯,大妹为此惋惜了多次。成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两字,大妹成家后,我们家也经历了不少挫折与变故,时至今日,我在经济上也没能给大妹丝豪的帮助,习惯使然,常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帮忙,偶尔反省一下,很快又抛之脑后。
大妹的两个儿子一天天长大,在得知她的大儿子成绩不甚理想时我甚是焦虑,难免为大妹的将来担心。我曾责怪大妹不重视教育孩子而只顾挣钱,但话一出囗我就后悔不迭。初中都没读过一天的她该怎样重视教育孩子呢?如果不拼命地编织,她又靠什么与大妹夫一道对抗生活的艰辛?对抗苦难的人生?
如今,腰椎尚未完全康复的大妹又开始伏案拼命日夜编织了。母亲也又开始为大妹的腰稚病的可能复发而焦虑不安,我亦是忧心忡忡。
《论语》里说:"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当下这个社会,祖国在振兴,民族在奋发,我尚无力扭转大妹未来的生活状况。也只能心中默默为她祈祷,祈祷大妹的两个孩子能健康成长并开创各自将来崭新的人生,也祈祷腰椎之痛别再光顾善良、勤劳的大妹,祈祷上苍赐于大妹健康、长寿或是幸福。
丁酉腊月廿七夜值于分水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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