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易逝,时光如驹。
父亲去了王台才三个月,小女儿开始念叨着想父亲了。父亲走时并未说几时回家探望,只说过看工作忙不忙再说。目前的情况,连村里都在如火如荼的抓生产搞建设,不用说负责王台全镇物资供应的供销社了,而且父亲还是管物资的经理,肯定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中间倒是来过两封信,也只是说工作忙,一切都好,让家里放心,并未提回家的安排。
虽然女儿叨叨是因为孩子心思浅,藏不住事,想就说出来。女人心里也是充满了对丈夫的思念。一去几个月,来了书信还要人帮着读和回信,贴心的话怎能说出口,唯有在孩子睡去的夜里,一人在煤油灯下一边缝补衣裳,一边暗自嗟叹。那日里和妇女闲聊,一个上过几天私塾的女子笑她:现在是春天了,一人独守空房,心里是不是空空的呀?有句古诗说“忽见陌上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意思是“妇女看到河边上杨柳发芽了,后悔让自己的丈夫外出封官了”,就是说的你吧!女人虽不知深意,但是的确看到河边柳芽青青,河水开始荡漾了。
前房留下的男孩已经12岁,虽自己视如己出,毕竟自己嫁过来时孩子已经7岁,对自己的生母记忆深刻,内心对这个后妈还是有抵触,仅仅是过年磕头的时候叫自己一声“娘”,其它时候都是用其它称呼代替。已入学堂,没有父亲在家管教,总是差点,已经进入叛逆期了,需要孩子的父亲跟他好好交流交流。
既然自己和女儿都想念丈夫,丈夫又一时半会不会回来,干脆自己带着女儿去看丈夫去!
女人被自己心里蹦出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彼时人们思想封建,观念传统,独自在家的妇女不好好在家呆着,去外地看丈夫,会被人笑话耐不住寂寞,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但是,去王台探望丈夫的想法一旦冒出来,就再也按不下去。
终于在女儿又一次说想父亲的时候,她下了决心:先回娘家,从娘家雇车去王台。 次日,她就跟婆婆说要回娘家住几天,便领着女儿回了娘家。到了娘家,说了来意,让孩子舅舅连夜雇了一辆推车和车夫,第二天天一亮就出发去王台,路途遥远,要走十几个小时,还是早点出的好。
想到明天就可以见到日思夜想的人,娘俩都非常兴奋,一夜几乎没睡。天刚蒙蒙亮,女孩儿舅舅就起床,细心地给小车两侧铺上了厚厚的垫子,不然硬硬的硌屁股,根本坐不久。姥姥给她们带了热乎乎的馒头,用包袱包了好几层,塞在厚厚的垫子里保温,还带了一块辣菜头咸菜。车子是独轮车,轮子上面一个车架子,中间高起是轮胎,两边是平的,可以坐人或放筐子,两个车把,一道车襻,车襻两头系在车把上,中间可以从脖子后搭到双肩前,绕到胳膊下,可以用上力气。车夫两手持把,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既可以垫着车襻,不至于压的肩膀太疼,又可以用来擦汗。
车子从大滕家庄一路向东,不能向南经过天台寺,以免被熟人看见,告诉婆家,引起不便。
阳春三月,桃红柳绿,路边的果园里桃花已经逐渐盛开,路边的小草也悄悄探出了头,远远望去,一片浅绿,走到近前却什么也看不见了,小女孩应景地背了一句父亲过年时教她的“草色遥看近却无”。空气中弥漫着快乐的气息,车轮吱吱呀呀的噪音似乎也成了美妙的乐曲。
一个村庄慢慢落到身后,一片片树林又迎面过来。 三
月的春风呵
你让天上的鸟儿如此热爱
你吹往哪儿
鸟儿就双双地往哪儿飞
你吹开了桃红的花蕊
你吹来了相伴的蜂蝶
那淡淡的花香啊
飘入了我心扉
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水
在这春风里惹人醉
山和水总是相依
春波荡漾在我心扉
鸟儿双双飞
蝴蝶双双飞
你在哪儿呀
我就往哪儿追
要不是因为车夫是陌生男人,女人都要哼起小曲了。
战马初程行路快,两个半小时,就到了铺集南侧的胶河畔。
“娘,你看,一条大河!还有一个大湖!” “哟,真的是呀!可比我们村前的大坝大多了!大哥,这是哪?”女人回头问推车的车夫。
车夫毕竟走南闯北见识多,对这里还是熟悉,说道:“这条河叫胶河,从胶南一座山上的泉眼流出来的,流到北边的王吴水库,再往东北流到胶莱河了。天台寺前面的那条小河,就是从铺集后面通到这条大河的。”
小女孩问道:“这条河能不能淌到俺大大那里,我是不是就可以夏天凫水去看俺大大了?还有,冬天还可以从冻冻(一声,冰的意思)擦滑去看俺大大了!” 孩子一脸天真地说着,女人没有说话,笑了笑,右手摸了摸女孩的头,问她冷不冷,其实自己的心也早已飞到了王台。
中午,该是吃午饭的时间了,车子到了张应镇,前面正好有一个大坡,车夫就停了车。孩子也坐累了,肚子早就咕噜咕噜叫了。
三个人就着从住户要来的温水简单吃了几口馒头。 孩子毕竟是孩子,刚出门时的兴奋和新鲜感已经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聊与乏味,竟然还打起了哈欠。 车夫看到了小女孩的倦态,往小女孩身边凑了凑,亲热地搂着她,指着前面的大坡,给她讲了个故事:
有一个车夫,跟另外两个伙计一起靠推车子运陶器挣运费为生,外出一次要好几天才能回家。就是我推的这种车子,两边绑上筐子,里面装上陶盆、碗啊什么的。一天走在路上,一个伙计忽然打了两个喷嚏,伙计说道:是我老婆在家想我了。又走了一会儿,另一个伙计也打了两个喷嚏,他也说道:我老婆也在家想我了。这个车夫心里觉得很尴尬,人家老婆都想知道想自己的丈夫,看看我家里的懒婆娘,都不知道想我,回家一定教训教训她。
回到家后,丈夫就和老婆说了别人的老婆想丈夫,丈夫就会打喷嚏的事,嫌自己的老婆不想他。他老婆就寻思,这可怎么办?想了半天想到一个主意,如果在丈夫推车时搭在脖子上的毛巾上撒上辣椒面,丈夫走路出汗了一擦脸,鼻子被辣椒面一刺激就会打喷嚏,这样他就以为老婆在家想他了。好美妙的主意呀!老婆感觉自己好聪明,就趁丈夫睡觉偷偷在毛巾上撒上了一些辣椒面。
第二天,车夫继续和两个伙计一起出门运陶器。天气比较凉爽,就比平时多装了一些陶器。平路上倒没有出汗,走到一个大坡的时候,车子沉重,车夫身子前倾,腿往后蹬,吃力地往上爬坡。好容易推到半坡,已经满头是汗了,车夫车头一顿匆忙用毛巾擦了一下脸,继续用劲往坡上拱。刚走了两步,辣椒面起了作用,打了一个喷嚏。车夫心里骄傲啊,我老婆也在家想我了这是,刚想跟伙计们显摆一下,又接二连三地打了好几个喷嚏。这一打不要紧,身上的劲松了,车子一歪,多装的几个陶盆噼里啪啦掉落到地上,裂成几瓣,好几块钱没了。车夫好不气恼,再也没有心思炫耀自己的老婆想自己了。
干完活回家,一进门,车夫一把就揪住了老婆的肩膀,扭过身子,在老婆屁股上踢了一脚,边踢边骂:你个臭婆娘,早不想我晚不想我,偏偏在我上坡的时候想我!
故事讲完了,逗得小女孩哈哈大笑,精神了许多。继续上路爬坡时,小女孩还跟车夫开玩笑:大爷你现在不要用毛巾擦脸昂,说不定我大娘也给你放上辣椒面了。
过了张应大坡,眼前是一条笔直的大路,小女孩忽然兴起,唱了一句茂腔:千里路迢迢~我奔上了长安~。然后困意再次来袭,慢慢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小女孩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小名,一双有力的胳膊把自己从车子上抱了起来。睁开双眼,看到了父亲满是笑容的脸,到了王台了!
父亲把女儿抱在怀里,把母亲引进自己的宿舍。同宿舍的那个同事看到他们进门,叫了一声嫂子,然后就抱着自己的铺盖到别的宿舍借住去了。女孩只看到这个叔叔眼睛不大,鹰钩鼻子,脸上没有笑容。
第二天早上,小女孩才清楚地看到父亲工作的地方。
宿舍是一个两层小楼,玻璃门窗,石灰白墙,水泥灰地,每一层四间,每间住两人,房门不高,父亲进门都要稍微低一下头。东头是厨房,西头是厕所。屋里陈设简单,两张单人床,一个衣橱,一个写字台,写字台上放着一面小镜子和一把梳子。床下放着几个箱子,估计是装着杂物。 宿舍前面就是供销社,一个大院,朝南四间高大的房子,窗户也比普通房子大很多,迎门是一长溜水泥柜台,有一米多高,后面是货架,一排一排,分类摆放。最东面是生活用品区,摆放烟酒糖茶油盐酱醋,还有手套手纸等生活用品。中间是劳保用品,锤子斧子钳子扳手,螺丝铁条之类的。最西面是农机具,摆放犁铲农药等农用品。柜台前面堆放着一袋袋化肥。
这些都是父亲抱着他在里面讲的,其实小女孩并没有什么印象,也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柜台后面的各种各样的糖果。一位售货员看到女孩非常乖巧,眼巴巴望着糖果,就抓了一把往她手里塞。父亲马上拒绝了,但是看到女孩的眼神,就又把糖果放在柜台上数了数,按售价交了五角钱,才把糖果塞到女孩手里。此时此刻,女孩才不管什么钱不钱的呢,美味的糖果才是她眼里最美好的世界!
住在王台几天里,父亲白天上班晚上陪着她们娘俩,带她们娘俩吃了海鲜,吃了大螃蟹;带小女孩去理了发,给她做了一身公主裙,绿底上面点缀着一个个红色的方点点,漂亮极了!连睡觉都想穿着,要不是父亲说会压皱了,她还舍不得脱下来呢!
父亲脸上一直挂着笑,满含慈爱的目光一直追逐着女儿;母亲的脸上也一直挂着微笑,满是爱恋的目光一直望着父亲;全家都沉浸在无比幸福的海洋!什么忧愁烦恼,什么暗夜孤独,什么茫然无助,统统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小女孩更是从没有如此开心,从没有如此快乐,在父母的怀抱里开心的唱啊,跳啊! 唱啊!跳啊!……
五岁的孩子,已经有了些许记忆,她并没有意识到几十年以后,这父母的笑容,这幸福的场景,这美味的螃蟹,这漂亮的衣服会成为她一辈子当中最纯粹的、最珍贵的、最美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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