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真正领会诗人最深层的用意,实在很难,但下笔前至少要把诗歌字面上的含义了解清楚,一词一句,是什么意义,全诗是在说些什么。这最低的要求,看似寻常,要做到却也不易。
前人常说,读书从识字始。要明语源,始于字词的训诂,弄通每个字词的意义。注释者必须逐字逐句吃透,句栉字比,每个字词都不可轻易放过,生字僻词,固然要重视,但出问题的往往是看似普通的字词。
字有多音,词有多义,要落实到具体一首诗中,此词是何音何义,须要结合全句以至全诗的语境判断。句中的“虚词”尤应注意。解决了字词的问题,进一步理解句意。大多数诗句,字面上的意义一览可了,如果觉得句子读不通,原因大概有二,一是自己真的不理解,二是句子或有误字。
两种情况都是问题,不可轻易放过。对前者,只能认真思考,多方检索,弄清楚字词、典故,真的不懂,最后还是请教他人。对后者,则要认真校雠,对勘版本。理顺句子间的关系后,以自己的心思去重组全诗,在把握整体的基础上才开始正式动笔工作。
《后汉书·郑玄传》所引郑玄戒其子益恩之书云:“但念述先圣之元意,思整百家之不齐。”二语已把笺注的目的阐述得很清楚:一是要把原作者的“元意”表述出来,二是要把各家各说加以整理,以成自己一家之言。整理和笺释经典,是郑氏的志愿,也是他毕生从事的工作。
元意,即原意,本意,是诗人创作时所确立的主旨。孔子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认为语言、文字是有意图的,注释家也希冀与作者的意图同一,并传达给读者。
章学诚《文史通义·史注》云:“古人专门之学,必有法外传心。”故史注可明述作之本旨,其为用甚钜。诗歌注释也是专门之学,所传者唯诗人之心志而已。
诗,是很奇妙的文体,即使能认识每一个字,弄通每一个典故,考證出每一个有关史实,还是不一定能真正理解诗意。
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上云:“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张尔田《玉溪生年谱会笺》卷四云:“同一诗也,此解之而通,彼解之亦通,则无为定论。”同一诗,理解亦因时因地因人而异。
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云:“文学史,就其最深层的意义来说,研究人的灵魂,是灵魂的历史。”然而企图“用学术的方法来复活那个已逝的世界”,已是奢望;企图返回历史的原点,“还原”古人的真实生活及思想,更属妄作。
学诗者只能努力进入诗人之精神世界,尽可能去理解其主体意识,揭示隐藏在诗句深处中的孤独的灵魂。至于能否确立客观的、标准的诠释?当代学者似乎是一边倒地作出否定的答案,而在中国古代所有的注释家都在做那似乎是不可为的事情。
诗人的“本意”,有如谜底般深藏于捉摸不定的言辞中,《诗·蒹葭》云:“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惝恍迷离,可望而不可即,这也是每位读古诗者都会有的感受。
邓实《谢皋羽〈晞发集〉后序》云:“谈胜国事,辄悲鸣不胜,所为诗文,多廋词隐语,人莫能识,而大抵皆伤心之作。”代异时移,百千年后的学诗者、读者,对这些廋词隐语又能猜到多少?古人诸多辩论,其中不少在今人看来,是显得那么偏执,那么可笑。
而今,当代诠释学的理论输入中国,学者们掀起向西方学习的热潮,对传统诗歌文本展开新一轮的探索,并努力建构出“现代意义”上的注释学体系。。也许是因为知道本意难寻,学者们放弃“揭穿谜底”式的努力,转以产生新的意义为目的,原诗在诠释过程中“灵魂转世”而“重生”。文本已被彻底“操控”,全失本真,化身千万,不断轮回,扰扰攘攘,重入春梦。
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当代以“解构”精神颠覆传统的后现代主义者,是否真的如小说家高阳所嘲笑的,企图“用一把欧美名牌的钥匙”来开“中国描金箱子上的白铜锁”呢?在批判或否定传统注释学的同时,是否也想到,他们也将会落入那轮回不息的怪圈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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