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兰芝倚在高背凳上,正专心地看着桌上摊开的书。暖暖的阳光洒进屋内,被百叶窗切割成不规则的形状,一块光斑正巧落在了摊开的书页上。那是徐志摩回复给梁启超的信件:我将在茫茫人海中寻找我唯一之灵魂伴侣……正看到这,只听见母亲在客厅里叫她的名字,便合上书,走出了房间。
和母亲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中年男子,短小的身材,臃肿发福,腆着硕大的啤酒肚,头顶上的头发已经秃得差不多了,两侧和前额的头发被用发胶尽力往头顶上梳,企图掩盖住那块不毛之地。兰芝心里不禁涌起一阵阵的悲凉。母亲显得有些紧张和局促不安,望向兰芝,小声地介绍道:“兰芝,这就是我之前和你提过的王叔叔。”那个所谓的王叔叔也尴尬地冲兰芝笑了笑。兰芝点了点头,便扭头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几乎是仓皇失措地走进房间的,一进门便跌坐在了床上。
母亲就要把她自己给卖了,为了她的大学学费,母亲就快要把自己卖给一个武大郎似的男人了。兰芝把头伏在枕头上,难过又无助地哭了起来。一扭头便看到了桌上摊开的书,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走到桌前,恼怒地把书合上了,顺手丢到了桌边的收纳盒里。心里忿忿地想:“什么狗屁灵魂伴侣,那都是不用为生计、吃穿发愁的有钱人才可以享受的花前月下。贫贱夫妻百事哀,普通夫妻能平平安安、不吵不闹地过一生已实属幸运,哪里还去奢谈什么灵魂伴侣。”
待“武大郎”走后,母亲轻轻地敲了敲兰芝的房门,“请进。”兰芝睡在床上,淡淡地回应道。母亲摩挲着双手,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低着头缓慢地走到兰芝的床边坐下:“芝,你觉得老王怎样?”“什么怎么样?”兰芝反问道。“老王想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妈。”兰芝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你若是真心喜欢他,那就是你的事,我无权干涉。”“可是你的大学学费……”说完,母亲叹了一口气。兰芝别过脸去,不忍去看母亲,先前的那股悲凉之感又涌了上来,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打湿了枕头。她轻声但却无比坚定地说道:“学费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我自己会想办法。”母亲沉默了一会儿,便默默地走了出去。兰芝看到了母亲的背影,穿着那件不再鲜艳的羊绒衫,略带佝偻的背,母亲老了……
新生入学报道,兰芝一个人拖着行李箱找到了宿舍,里面空无一人,便把行李放在了下铺的床板上。等她从洗手间回来后,只见一个颧骨高高的女生站在了床铺面前,她的行李被放到了上铺。女生仰着头,高傲地看着她,仿佛在说:“下铺我要了,你睡上铺吧。”兰芝推开了她,把她的行李丢到了地上,然后把自己的行李从上铺放了下来。高颧骨的女生瞪大了眼,嘴张成了“O”字型,另外两个在收拾行李的女生也吃惊地看着她的所作所为。兰芝的孤立自此便开始了。
兰芝在大学里总是独来独往,没有朋友。她每天除了上课便是去做兼职,晚上则是去酒吧唱歌,她没有多余时间去交朋友。高颧骨的女生家境优渥,总是会带各种各样的好东西来宿舍分享给大家,高档的化妆品,有机的水果,进口的小零食……还会隔三差五地请大家去高档西餐厅进餐,泡吧,洗桑拿……而这些,通通都没有兰芝的份,她是这个宿舍的局外人。兰芝也不屑于这样的友情,它是需要用时间和金钱来维系的,是很贵的。她没有时间,更没有钱。
兰芝所在的酒吧生意很好,但自从她来了以后,生意更好了。因为兰芝唱歌很好听,而且长得很漂亮,这才是最主要的。兰芝曾听母亲提起过,她才出生的时候,并未像其他新生儿一样用哭声来迎接这个世界,而是安安静静的,像一个旁观者。医生们都在猜测这个女娃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一个老医生用手拍在兰芝稚嫩的小屁股上,兰芝“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声音甚是嘹亮。老医生喜笑颜开,对兰芝的母亲说道:“呀,这个女娃不得了,声音这么大,是个当歌星的料。”可惜,老医生并未全部言中,以前,唱歌让兰芝快乐,而现在,她却要用它来糊口。台下的观众大声喊着“安可”,向兰芝献花,给兰芝小费……兰芝总是懂得适可而止,一到时间就决不再唱,去后台卸妆离开。懂得适当地利用男人的宠爱但又决不滥用的女人才是可爱的,女人往往因为矜持才能得到更多。兰芝深谙这一点。换上便装,离开酒吧,之前的一切都好似梦一场,热闹已经在她身后了。
在每晚十一点半,她必定会离开酒吧,她要赶在宿舍关门之前回去,宿舍十二点关门,回去的时候大家都已经睡了。兰芝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蹑手蹑脚地往宿舍里走,尽量避免发出声响。可还是引起了室友此起彼伏的抱怨声,她们用恶毒的语言诅咒她,“把这当什么了,红灯区吗?半夜三更才回来,还让不让人睡觉。”“每天都这么晚回来,鬼知道去干些什么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兰芝洗漱完毕后,上床用被子捂住耳朵,她告诉自己,快睡吧,睡着了这个世界就和自己无关了。有一次兰芝照例晚归,当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宿舍,脚突然踩在了一只塑料盆的边缘上,塑料盆里的水“哗”地朝兰芝倾倒过来,兰芝身上全部都湿透了。她听到了室友们克制的笑声。兰芝褪下了湿衣服,擦干身子,便上床睡下了。她躲在被子里小声地抽泣起来,看来,这个世界,还是和她有关的,她逃不掉的。
终于还是等来了方南生的谈话。方南生是兰芝的班主任,兰芝对他最初的印象还是源于他的名字,方南生,方南生。不禁想起那首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可惜方南生是典型的工科男,并未像他的名字这样诗情画意,一着急就会脸红,可这一点也不妨碍女生喜欢他。方南生对班上的学生很好,尤其是对兰芝。兰芝因为兼职的缘故经常会旷课,班委把旷课名单交给他后,即使已经达到了记过的标准,他也并未上报,仅仅只是找兰芝谈过一次话。当兰芝告诉他,自己要兼职赚钱养活自己时,方南生问她,奖学金还不够吗?兰芝生气地反驳道:“钱怎么会够用,我不仅要养活我自己,还要寄给我母亲,我不能让她再为了我吃苦受罪。你们这些不差钱的人怎么能懂?”方南生淡淡地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第一次谈话,她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可是他似乎并未太在意。兰芝依然我行我素地逃课去做兼职,可她却一直连续两年拿了最高奖学金。她知道,是方南生在帮她,可是她说不出感谢的话,现实的残酷已经把她原本那颗柔软的心磨没了,还予她的是一副坚硬的外壳,刀枪不入,百炼成钢,她就是要用这副壳来对抗这个世界。兰芝在心里默默地说道:“方南生,谢谢你。”
再次要面对方南生,让兰芝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到底该怎样去面对他,这个在背后一直默默帮助她的人。她本想微笑,本想温和,想愉快地和他打招呼:“嘿,最近还好吗?”可真正见到了他,兰芝还是笑不出来,生活已经让她失去笑的能力了,笑,同样是需要能力的。方南生却很热情地招呼着兰芝坐下,并递去一杯水。兰芝坚硬地问道:“方老师,有事吗?”方南生一脸和善,笑着说:“以后就别叫我方老师了吧,就直接叫名字,我比你们大不了几岁。”“那还有别的事吗?”兰芝继续问道。方南生显然没有料到兰芝会这样,愣了一会儿,尴尬地笑了笑,接着说:“是这样的,我听同学反映你每天都很晚才回宿舍,所以……”还不等他说完,兰芝便打断道:“我每晚是去酒吧唱歌赚钱,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我管不着。“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方南生急忙解释道:“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相信你,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因为紧张,因为词穷,方南生的脸涨得通红。“那大可不必,我自有分寸。”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办公室。这次的谈话,又因为兰芝自己,不欢而散了。
兰芝所在的酒吧生意越来越好,许多人因为兰芝慕名而来,老板把兰芝当成了摇钱树,给她的酬劳也比以前多了很多。一天,当兰芝在舞台上唱歌时,总感觉不远的大厅角落里,有一束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盯着她,盯着她,让她浑身不自在。她看清了,是方南生,是方南生来看她唱歌了。她尽力掩饰着自己的紧张,装作没有看到他,仍然淡定地唱着歌。她知道,方南生一直在暗处注视着她。晚上回宿舍,总感觉有人在背后跟着她,一直跟着她,直到她安全回去。她的直觉告诉她,是方南生一直在默默地保护着她。不求同行,不求回应,就这样默默地护她安好。不是没有感动,只是兰芝不允许自己动情,女人一旦动了感情,就会变得愚蠢,她不愿让自己变得被动,处于下风。
圣诞节的狂欢夜酒吧里异常热闹,人们穿着奇装异服来欢庆这个西方的节日。兰芝穿着露脐吊带,紧身热裤在台上蹦蹦跳跳地卖力歌唱,她用余光扫了扫方南生的座位,此时的方南生,目光不再温润如初,而是愤怒的,眼睛里仿佛燃着一团团的火焰,随时会把酒吧点燃。只见他双手用力地握着一只装满酒的玻璃杯,仰头猛地喝了一口。她想看真切些,无奈人群拼命地往舞台边挤,因为她旁边的女郎在跳魅惑的钢管舞,一颦一笑,一张一弛,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欲拒还迎,引得人群不断往前涌。当兰芝再次看向方南生的座位时,早已人去楼空,桌上放着那没有喝完的半杯酒。一曲唱毕,兰芝来到了方南生的座位旁,看着空荡荡的沙发,有一秒钟的恍惚,突然地,她觉得自己很可笑,也许这只是出于一个老师对学生的责任心,她却以为是爱情;她把一个老师对貌似叛逆少女的关心,当作了爱情!服务员过来收拾桌上的杯子,她叫住了他,一把抓起了托盘里的那杯酒,一饮而尽。服务员吃惊地看着她,他不知道兰芝为什么要去喝一杯别人喝剩的酒。口腔里顿时充斥着涩涩的味道,咽到嗓子眼时又略微苦苦的。这不是酒,苏打水而已。真是讽刺,仅仅一杯苏打水,她却误以为是酒;本就平常的关心,她却认为是爱情!算了吧,还是钱实在,她想。于是便又向舞台走去。
此时的台下,早已人山人海,大家看到了兰芝,纷纷向她敬酒、献花、往她衣服里塞小费……换做平时,兰芝是很少去接客人的酒的,但今天,或许是因为那个空荡荡的座位,或许是因为那喝剩的半杯苏打水,兰芝想,就此喝醉吧,别拒绝这场命定的沉湎。兰芝接着一杯一杯递来的酒,向客人们陪着笑,说着谢谢,谢谢。她其实是不胜酒力的,还没喝几杯,头就开始晕了,腿也很站不住了。这时,兰芝看到了方南生,是的,他又回来了。只见他拨开人群,径直朝兰芝走来,把她带出了酒吧。
第二天一早,兰芝醒来,发现自己在酒吧附近的一个宾馆里。隐隐约约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事,记得是方南生把她送到这里来的,还细心地用湿毛巾帮她擦了脸,脱了鞋子,盖好被子。记忆中方南生似乎对她说了一番话,可惜她实在是想不起来了。一转头,便看到了挂衣杆上方南生的外套,昨晚兰芝出酒吧的时候,还穿着那件露脐吊带。
简单地梳洗过后,兰芝抓起挂衣杆上的外套便朝方南生的办公室跑去。办公室的门开着,兰芝没有敲门,直接走了进去,只见他正坐在桌前整理资料。“昨晚是你送我去宾馆的?”兰芝问道。方南生抬起头,对兰芝微微一笑,“是的,我从洗手间回去后,看见那些人在灌你酒,便把你带走了。没想到你喝醉了,只好把你送去宾馆了。”“那你有没有对我说过什么?”“啊?”方南生显得有些吃惊,然后低下了头。“说……说什么……没……没说什么呀。”接着便吞吐起来。“真的没说什么吗?”兰芝不甘心。“没……能说什么…听错了吧……”方南生的吞吞吐吐和模糊的态度彻底惹恼了兰芝。她这算什么,算是向男人逼供吗?要一个不爱她的男人妥协地承认爱她吗?不,她不允许自己如此卑微。她突然想起了那被丢弃的半杯苏打水,对,她就像那杯苏打水,已经被别人弃之如敝履,却仍苦苦地等在原地,等待着自己再次被一饮而尽。不,她不要做那被抛弃的半杯苏打水。兰芝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说道:“我想方老师大概是搞错了吧,他们并没有灌我酒,你都不知道我们玩得有多开心。方老师是不是太过热心了,见到单身女生喝酒,又是送去外套,又是把别人送去宾馆。你都不知道我昨晚有多快乐,好心情全给你破坏了。”方南生抬起了头,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害臊,脸红一块白一块,话也说不出了,只勉强挤出:“你……你……”两个字眼。兰芝把外套丢给他,转身就走,她不想等他说完。她胜利了,她没有丢了自己,她才不是那半杯苏打水,她还在是完整的一杯水。
大学时光匆匆,一转眼就要毕业了,自那件事之后,兰芝和方南生再也没了交集。毕业生要去班主任那里领取自己的毕业证,兰芝在去之前,精心地打扮了一番。其实每一次和方南生的谈话,她都不想像那样的不欢而散,却每次都是潦草收场,狼狈不堪。她决定褪下自己的伪装,对方南生报以微笑,温柔一些,和善一些,认真地,用力地去和他告一次别。毕竟,她爱过他,仅凭这一点,就足够她难忘了。
“嘭嘭嘭”,兰芝轻轻地敲了敲办公室的门,“进来。”里面传来了方南生的声音。“方老师,我来拿毕业证。”“嗯。”方南生把毕业证递给兰芝,对望了几秒钟,双双无语。兰芝接过毕业证,转身离开了,她还是没能和方南生好好告别,或许,她还没有准备好。要到门口时,兰芝没有回头,背对着方南生,说道:“那晚……”她还是不甘心,执拗地想知道那晚方南生到底有没有对她说过什么,有时候,她的固执,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理喻。兰芝停顿了一会儿,没想到,这次是方南生打断她了。“那晚我从洗手间回来,看到你从服务生的托盘里拿走并喝了我剩下的那半杯苏打水,我很感动。我告诉自己,你就是我这一辈子想要照顾的女孩。”兰芝眼里噙满了泪水,她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来。
“那晚在宾馆里,你真的什么都没有对我说吗?”
“说了。”
“说了什么?”
“我爱你。”
“那为什么我问你的时候不说?”
“怕你觉得我轻浮。”
“那现在为什么又要说?”
“因为爱不到了。”
爱不到了,爱不到了……
背对着方南生的兰芝此刻早已是泪流满面,她没有回过头去,因为刚才在接毕业证时,她看到了方南生左手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明晃晃的,晃得兰芝眼睛疼。兰芝走出了办公室,回宿舍的路上,兰芝蓦然地想起自己多年前看到了那封信,那封徐志摩写给梁启超的信,那封关于灵魂伴侣的信。她拼命地向宿舍跑去,回到宿舍便疯狂地寻找那本书,找到了,终于找到了,她掸了掸封面的灰尘,搜寻着那一页书。兰芝愣住了,继而泪水簌簌地往下落,打在了书页上。隔着苍茫的时间的薄雾,没想到徐志摩的一句略带自嘲的回信,竟一语成箴,预言了兰芝今生的爱情。只见书页上赫然写着:
我将在茫茫人海中寻找我唯一之灵魂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不得,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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