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沉迷人设,无法自拔。回头再看红楼梦,哭着想,这就是跃然纸上的人物呀!我写的都是什么!
这篇主要分析的是<第十九章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关注攀凤女和公子哥的写法。
结论先写,人物遇到事件的反应描写和演员演戏一样,要有层次。
先说袭人。
话说元妃刚省亲完,离开了贾府。贾府上下为了收拾大观园,又忙活了三天,个个神疲力倦,唯有宝玉这个宝宝什么都不用干,无聊得发慌。恰好这个时候袭人回家了,宝玉要挟着小厮,要偷偷溜去袭人家玩。
原谅我为了写标题,把袭人说成攀凤女,一时找不到词,这里解释一下。这里袭人的人设是出身微寒,但如今地位见识都比家人要稍高一些,一心想嫁给富贵人家做妾室的女子。
并不是说袭人就是这么一个片面的人物,而是这事件里充分地写了她这一个特点。
那么,我们先想想,要怎么描写袭人见宝玉来到自己家里的反应?
第一层 短暂的高兴
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袭人听了,才放下心来,嗐了一声,笑道:“你也忒胡闹了,可作什么来呢!”
宝玉才不见她半日,巴巴地就追来了,袭人当然开心了。但以袭人的性格,这样的开心是很短暂的。
第二层 担心被发现
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道,就只我们两个。”袭人听了,复又惊慌,说道:“这还了得!倘或碰见了人,或是遇见了老爷,街上人挤车碰,马轿纷纷的,若有个闪失,也是顽得的!”
这时,袭人心底的自卑感作祟了,她明白这个时候,无论宝玉多喜欢她,她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宝玉来找她是不可以被人发现的事情。
我们想想,如果换作晴雯呢,要不就是根本不担心,要不就是担心了反而怪罪宝玉。你看袭人骂的可是茗烟。
袭人内心的渴望不是宝玉不来,而是这件事变得名顺言正。符合她卑微,而想做凤凰的人设。
第三层 捧高宝玉,贬低家人
袭人母亲一阵忙乱,袭人的反应非常精彩。
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
脂砚斋说,这里要是写袭人也跟着忙活,那就俗了,她是想做妾室的人,而不是只想一辈子做丫头的。
宝玉自然是贵客,不用多说。但在袭人心里,家里的东西都配不上宝玉,母亲和哥哥更是俗气。最传神的是这一句"我自然知道"。
然后重点来了。
第四层 捧高自己
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炕上;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
这四个"自己"把我看跪下了,太传神了。
从平时府里众人照料宝玉的描写可以看出,其实所有丫头都是这么照顾宝玉的,几乎是同吃同住同睡,所以这里我也不敢说袭人是故意的,但这个描写放在这个环境下一写,明显感觉到袭人的地位稍稍高于家人,和宝玉的关系非常亲近。
潜台词基本是"家里的东西都配不上宝玉,但我的还勉强可以。"袭人将自己地方放在中央,符合人设 不愿低,但不是高 的尴尬。
第五层 炫耀
一面又伸手从宝玉项上将通灵玉摘了下来,向他姊妹们笑道:“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希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瞧了。再瞧什么希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
炫耀其实是我第一个想到袭人可能有的反应,非常符合攀凤女卑微的优越感。(我真的没有黑她)优越感表达的方式有很多,比如同情,比如假大度,但炫耀显然是最露痕迹的。
另外要讲的是,忽然想起臧鸿飞在奇葩说里说的"高级的装逼",人家曹公几百年前就懂了。袭人不说"这玉多上乘,你们都没没有",而是说"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
但我们细想,正常人都是这么炫耀的,轻蔑的态度是核心,要表示自己凌架于奢侈品之上。
最后袭人叫轿子遮遮掩掩抬走宝玉了,原因和第二层一样,不赘述了。
再说宝玉。
他是公子哥这件事不用解释了,主要特点就是不成熟,巨婴思想。
话说,宝玉从袭人家回来了,袭人后脚跟也回来了。她对宝玉说,谁也拦不住我,我要走了!麻麻要我回家!
对于宝玉来说,那绝对是不可以的事情呀。我们想想,怎么描写宝玉的反应呢。
第一层 不理解 不同意
宝玉听了这话,越发怔了,因问:“为什么要赎你?”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这里的家生子儿,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局?”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
和公子哥沟通还挺难的,仿佛他们在另一个频道,所以第一反应是不理解。
宝玉心里,不仅袭人,所有姐妹都是理所当然要陪在他身边的,他不是蠢到不明白袭人为什么要走,而是更深层次的不理解这世道,为什么宴席偏要散场,这样的蛮横就像是在讲为什么太阳偏偏要从东边升起。
所以袭人回他"这话奇了。"
第二层 找宠爱我的人撑腰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不放你也难。”
这和"我爸是李刚"是一个道理,但是宝玉更聪明一些,早知道没有用处,用的是否定句。(用问句就显得弱智了)但如果他知道有用,大概二话不说就冲到贾母那里去了。
第三层 用钱解决
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内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只一心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
现代人解决问题喜欢先用钱,再用权,主要怕麻烦,但宝玉生在这种富贵家庭,相当于半个名人,便习惯先用权,再用钱,因为权就是刷脸,钱还得巴巴地问家里拿。
第四层 赌气
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了我一个孤鬼儿。”说着,便赌气上床睡去了。...只见宝玉泪痕满面...
"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
真的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不要被电视剧洗脑了!
因为一直被疼爱,所以傲娇,不容易示弱,都是先闹了再说。而哭和赌气是示弱,是最后,也是最有效的手段。宝玉是公子哥,要是普通人,谁觉得自己哭有用呢。
第五层 狠毒
袭人要走的事情闹到"赌气"这一步,袭人就扛不住了,一二三四地给宝玉讲条件,让他稍微正常点。宝玉满口答应了,但过两天又偷吃胭脂了,袭人这次决定再不能那么容易原谅宝玉了,两人吵到最后,宝玉写了这么一首诗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大意是烧了花袭人,散了麝月,砍了宝钗的仙姿,灭了黛玉的灵魂。
看到这里,我心里只有两个字"吓人!"
所谓小说写人得写到极致,不可否认没有这一段,宝玉天天在那里发公子哥脾气还蛮无聊的,再写下去也就让人觉得他只是"不成熟",但这一层次写出来,"巨婴"的形象就丰满了,婴儿世界观不完善,非常以自我为中心,潜台词是"不听我的都去死",有点皇帝的意思了。
但是能把持得住这种性格特点的正面主角,除了宝玉也没谁了。诸位要慎重使用。
题外话说一句,宝玉平日行事也非常"毒",上文说到宝玉要挟茗烟带他去袭人家里,这一段宝玉也挺可恶的。他故意冲撞特茗烟啪啪啪的场面,用这个威胁茗烟,不然茗烟绝对没有那么大的胆子私自带宝玉出去。
借这个例子补充两个观点,一是人物性格并不是片面的,同一个性格特点,遇到不同的事情会有不同的反应,可能好,可能不好,这是所谓的"人物形象丰满";二是一个场景最好只体现人物的其中一种特点,利用多场景体现人物的性格的多面性,而不是挤在同一个场景里写,不然会让读者云里雾里的。试想想,要是红楼梦里,每个人物的写法都像写宝玉一样,稀奇古怪的,要不要看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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