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妈,是不是我乖乖读书,你就能回家?”
“乖娃儿,姆妈挣够了钱,就回家……过年回来给你买新衣服穿。”
“姆妈,我不要新衣服……”
走在北上的路上,迎着微弱的星光,入眼处是城市喧嚣后的安宁,搭配着漆黑的夜幕和金黄的弯月,一时间竟脱离了旅途的疲累。
这必定是个长达十几个小时的通宵之夜,车厢是新空调硬座,相比几年前第一次远赴,条件好了很多。我的座位靠窗,旁边的阿姨穿着一袭兰花缀黑色连衣裙,浅浅微笑,年华虽逝,伊人犹在。我看到桌上放着西施浣纱的扇子,料想他们是南下旅游的。
“哎呀,我差点迟到了,还好打了车。”这声音来得很清脆。抬眼看去,那人不过三十五六岁,绑着简单的马尾,上身的短袖洗得发白,垮着两个红色儿酒袋子,我们之间恰好被兰花缀黑色连衣裙的阿姨阻隔开来。
这女子很健谈,三言两语便与旁边的阿姨熟络了。我只静听着,她们谈到火车会经过哪些站台,坐十几个小时火车远行的原因以及自己的孩子。大约是旅程漫长,车上又寡味,两个人聊的很是投机。
“现在孩子可生养不起,”连衣裙的阿姨顿了顿,又谈道,“女儿得培养,男孩子光彩礼钱就得准备十二万咯!”
“你们是河北的吧,像陕西、山西和河北那一块儿,都是一口价的。我们不是这样,但是七七八八加起来也有十五六万!”对面一个男人忍不住接话道。
那连衣裙阿姨又转头去问旁边的短袖女人,“你们那里呢?”
那短袖女人笑着坦言,“我们哪里有彩礼钱?我结婚的时候不过一两千,算个意思。现在的年轻人结婚大概也有个两三万。”
“怎么这样少?你是哪里的?”连衣裙阿姨问。
“我呀,我贵州的。”短袖女人又是腼腆一笑。那笑容看起来好似一面春风,看得人心里酥酥痒痒的。
我忽而脑子里冒出这样的景象:蓝天白云下一道道擎苍翠绿的崇山峻岭,高耸入云的石阶天梯,背着背篓辛勤劳作的老人,以及透过窗户眺望世界的孩子。
我想得入神,以至于他们后来聊了什么话,已经记不清了。只在恍惚中听到,那短袖女人有五个孩子。怪不得风霜像刀子一样刻在了女人的脸上,我猜想,她或许并没有三十五岁。
谈到孩子的时候,她的脸色变得活泼起来。眉眼间仿佛隐藏着孩子们的身影,以及那些生动的、欢乐的光景。她称自己的孩子为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和小幺,那种只要一想到就忍不住微笑的感觉,就是幸福吧。
谈到工作的时候,她微微有些难以启齿。
我轻声道,“你们家乡外出务工的人很多罢,背井离乡谋份生计总是辛苦的。”
她又欢快起来,“也是没办法,现在村里就只有老人和小孩儿了。我孩子三个归公公婆婆带,两个送去了外婆家。平常的时候想小孩,也不能回去,少了这份工作,这个家就不行了。”
“你要是只有两个小孩儿,就能在家照顾孩子了,让你老公在外面挣钱。”连衣裙阿姨道。
“哎......不过我家小孩很乖的。”她的眼睛热情洋溢着,仿佛看见了站在村口迎接她的孩子们。
她们又热情得聊了起来,我仍是在一旁静静得听着。
“你在什么单位上班?”
“家具厂,负责包装家具。”
“工资怎么样?”
“一个月3700,包吃住。”
“那你节省点,还能存个3000块。”
她笑着点了点头。
她这样的回答似乎是在情理之中的。
“辛不辛苦?”我不禁问道。
“要搬运家具,像一些床头柜,办公的大桌子,搬起来还是有些重的。”她讲话的时候眯着眼,声音很欢快。
这样瘦弱的一个人,实在难以将她和写字楼里又大又重的桌子联想到一起。
“那样真是辛苦,还好包吃住,一年还能节省下几个钱。”
她点头称是。
“怎么不去纺纱厂或者成衣厂?那样的话挣得多一些,也不用扛东西。”
“那样的工作很考究技术的,我识字少,干不来的。”她又腼腆起来,“我会用以前的旧机器,但是现在的新机器都是用电脑操作的,而且那些工厂也只愿意招收熟练工。”
据说现在的纺织厂,都是一个熟练工控制8到10台机器,白班和夜班交叉倒,工资是涨上去了,但人的精力却被消耗殆尽了,而且并不是每一个工人都能得到这样的工作机会。产业线把技术都交给了计算机,那些不会使用计算机的工人就只能去做一些低薪的,暂时还没有被计算机流水线控制的工作。
人工智能正在覆盖现代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机器制造经过数百年的发展,已经完全把控了工厂的生产和运营过程。在生产工具和运营制度不断完善的时候,那些低学历、缺技术的工人只能被人才竞争市场分配到薄利的低端产业链上。随着职业性教育的普及,技术性人才的不断输出,工作岗位的不断减少,这些缺乏职业教育和培训的工人的身价被压得更低。
想到这些,我不免感到一丝的悲哀和无奈。时代在发展进步,可是贫富差距不断拉大,社会资源分配不均,以及全国各地思想文化教育的差异,都直接或间接得造成了平凡人举步维艰的生活现状。假使有一天,工厂里只剩下极个别的非技术岗,连卫生清洁都用机器来代替,那么这些凡人又该何去何从呢?
“你老公和你在一个地方工作么?”我又问她。
“我老公在安徽,我在浙江,我这次便是去安徽找他。”她又流露十分欢快的笑容。
我不免想到,这一家人竟然常年散在各地。夫妻二人各自在异乡打拼;古稀老人在老家辛勤劳作;孩子分别在奶奶和外婆家翘首以盼。正所谓:
有家不得归,双亲垂老矣。
儿女初长成,舐犊难成真。
这便是近年来中国农村最普遍真实的写照。
“一般过年回家待几天?”我又继续问道。
“过年......”她停顿了一会子,“我去年回家待了一个月,实在舍不得家里的娃娃。”
有那么一瞬间,我能清晰得看见她眼角夹着一星半点的泪水。
“我去年回家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回家前一天还在加班,厂里的人都笑话我,怎么要回家了还加班。”她笑着,声音却又恢复了欢快,仿佛前一刻眼角处流露出酸涩的是另一个人。
“有时候一回到家,孩子们就成群得扑上来。我就说自己累了,让他们走开。”她笑着又道,“结果孩子们就围着我,这捶捶,那捏捏......”
“他们很乖。”我轻声笑道。
“我一回家就迈不开步子了,和老公说自己明年不出去了,就在家照顾孩子。老公说随我,其实他知道我肯定还是要出来工作的。五个孩子吃饭、穿衣和上学都要花钱,我不去,这个家就不行了。”
“踢踏——踢踏——”火车在宽阔的原野上奔腾着,星空还是那样的安宁,金黄的弯月在幕中悠悠得睡着,旅途的疲惫扑打过来。
夜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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