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意的错觉&孤独的共生
“过了六个月了吗?那次送他去肖恩,也是在六个月以后,哦,就是在她们两个和他们的母亲离开六个月以后。好像这个时间总是和离别有关。”
娜娜、辛迪和艾弗里的姐姐趴在港口的栏杆上,辛迪的眼泪还在流着。法兰则和兵一样背靠着栏杆站着,他听着兵像是说去年的事情一样说起十一年前的过往,觉得胸膛里传来一阵心脏被揪紧似的酸痛。
海风有点咸味,带着他以前不知道的湿润感觉。兵拍拍他的肩膀,哑着嗓子说,“走吧,我准备好了。”
他们沿着阶梯走到登船的平台上,这里风大得能刮动棚户上的遮阳布,咸腥味也更加明显。兵走到一处人少的地方,把手里一直捧着的一个黑色小盒子并排放在平台边缘。几乎是刚一打开盖子,盒子里那一小撮灰白的颗粒就被卷入透明的风里,消失了。单薄的盒子紧跟着翻了几个跟头,掉进了海里,随着微小的浪头浮沉了两下,随即进了水沉入视线之外。
法兰陪着兵默默地看了一会,突然想起件有点搞笑的事,想了想还是小声地说了出来,“那个,刚才风好像是朝岸上吹的。”
兵扯动了一下嘴角,看向海平线说:“没关系,他能搞定逆风。他喜欢。”
四天前,兵被一位头儿叫去听电话,对方是一个温柔的女声,请他去领回阿勇的一部分骨灰。
“很抱歉,因为遗体被发现时已经不完整。”
“没错,是海博斯市一处工地堆材处的爆炸。”
“死者是外国居民,但他唯一的联系人也在这次事故中遇难,实际上,他们当时就在一起。所以我们联系了他入境时登记的通讯地址。”
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办公室的,好像撞到了不少东西,但没有撞到人,每个人都为他让路,看来大家都得到了消息。
这些人,因为我被抛弃就对我施以同情而抨击他的人,有没有因为死亡而想起来他的一点点美好呢?他们也会把他叫作,遗体吗?他是阿勇啊,有那么多棱角、那么多柔情的阿勇,人们那么恨他,那么爱他,他怎么会只是,遗体呢?
半年前送走阿勇和艾弗里的第二天,他就找到一个头儿全盘交代了自己的发现、对策和包庇行为。他想到了各种可能的下场,最惨估计会被赶去北方边境,唯独没有想到,一开始所谓的大发现,只是头儿们早就知道的消息之一,不过是双方的一点互相妥协,肖恩甚至是涉及的城市中最末流的之一。没告诉他罢了,对呀,他是谁?凭什么要告诉他?他一本正经的担忧甚至被取笑了—— 你真以为,现在能打得起来仗?
他费尽心思,还拉上法兰才完成的计划,原来只是个笑话。
兵惊讶得语无伦次,“这么说,您……您早就……”
“发现了你护着旧情人的小伎俩?那倒没有,噢,也许有人这么猜过吧,我真以为你犯傻罢了。”
兵站在原地等着对自己和法兰,也许还有其他人的处置,可半天都没有听到下文。他只好主动问道:“那您打算怎么处理我?”
“滚回空罐头?还是去北方怎么样?”
“我都没有异议。”
“可我觉得最好让你带着这个把柄留在我身边。”
兵猛地抬头,对上头儿有点浑浊的眼睛,心里咯噔一声,发现自己飞奔着跳进了一个机关复杂的陷阱。
不过万幸,阿勇没落进来。他们两人不会再遇上什么麻烦了。
虽然没能救你,不过你原本就没有身处险境,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虚惊一场,多好的一个词。
法兰被这大起大落折腾得够呛,兵没征求头儿的同意就把事情始末告诉了他,不然可怜的小伙子要一个人提心吊胆好一阵子。得知自己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感情后,他要求的补偿是一个“像对我弟弟一样跟您说话的机会,就五分钟”。兵很乐意地答应了,他早就说过下属们跟自己讲话不用太正式,现在终于有人肯正视他这个请求了。
法兰清清嗓子,严肃地说:“你能不能快点儿跟贝拉姐生个孩子!你这么厉害的人,这个地方根本没法困住你。我不知道你还能为了什么不顾一切,但那东西肯定不在这儿。可是,在这个地方,有我们这么多人喜欢你,尊敬你,愿意为了你抛下一切。我们这么多人的心意,不知道能不能在你义无反顾的路上拖你一步?我心里没底儿,真的没底儿,所以我自私地要求你,请在这儿有点儿什么你丢不开的东西,把你绑在这个吵闹庸俗的世界里。我说完了。”
这个小伙子莽撞的一番话让他的心里一阵震动,仿佛看见了那年十六岁的辛迪离家前红着眼睛打趣自己:“多少个姑娘的眼泪,都不如你一皱眉头在他心里重要,我伤心不伤心,又有什么用?觉得对不起我,就把阿勇哥哥牢牢地拴住,互相绑着,直到变成两个老头儿。”
你们这些家伙,总给我出些没法完成的题目。
兵甩了甩头掩盖一瞬间失控的表情,招手示意法兰凑上前来,抬手揉乱了他的头发。小伙子被他的亲昵举动吓傻了,懵懵的表情逗得他边乐边说:“除了阿勇,我没有主动拥抱过男人,所以我的拥抱和你们的拥抱意思不太一样。刚才这样,你就当我是在像你朋友那样拥抱你,就是你说每次我看见都显得特别嫌弃的那种。你知道我没有弟弟,辛迪也一直在北边儿待着,以后没别人的时候,你不如就叫我哥。”
两个人最近都没怎么笑过,这会儿像是要把亏欠的笑容都补回来。从窗外看进来,这幅画面开朗极了,两名俊朗的军官,一坐一站,稍长的那位嘴角微扬,眼神温暖;年轻的咧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
彼时两人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以为已经快飞过曼彻波利海的两名乘客,根本就没有登上跨海的飞机,而是逗留在了海博斯港。这对好搭档在从肖恩到海博斯市的飞机上就商量好,一下飞机就去找到了在那里的约克国商人们。这里的工作进展得极其顺利,阿勇眼看着一间工厂从胚胎生长到快要发出第一声啼哭,每天不是激动得不想入睡,就是发愁得辗转反侧。
一转眼一月过去,再一转眼半年过去,一个普通的星期四下午,阿勇和艾弗里一起在仓库取些采样的原料,他正打趣艾弗里戴着护目镜像假冒的飞行员,一串巨响和一片火光永远地打断了他的玩笑。
法兰是从另一位头儿的秘书口中听到这段经过的,听到爆炸时他心里一阵紧张,以为兵没排上用场的担忧在海博斯成了真。没想到,只是几个港口的搬运工跑进工厂偷东西,误打误撞爬窗进了仓库,他们不懂仓库里是什么,身上竟然带着打火机,这小玩意儿在他们东躲西藏之间滑落,在地面上磕出了一朵炫目的死亡火花。
听完前后缘由,法兰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兵曾讲过的他父亲的死亡。如此无意义的意外,偏要发生在这么出挑的人物身上,还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悲剧,这叫什么感觉?荒诞?违和?他觉得都有。原来悲痛感竟可以和荒唐、尴尬并存。他脑子飞快地乱转,又想到两人一同死在仓库,周围被炸成一片坑地,没法证明他们死前在做什么,难免有人带着恶意拿此消遣。他对阿勇没什么好感,更别提对艾弗里,可这一瞬间他被自己想象出来的敌人气得涨红了脸,几乎当场喊叫出来跟他们辩论。
但当他看到兵的一瞬间,这些乱糟糟的担心顷刻消散了——原来存在着压倒一切的痛苦和哀伤,“阿勇不在了”这几个字,让兵在此刻没有任何别的情绪。法兰在这张脸,不,这整个躯壳上,看到了浸透了的悲痛,原来悲痛是有颜色的,墨汁般浓郁的黑色。他看到兵整个人被抽走了精髓,在浓重的黑色包裹下只剩一个苍白发皱的影子。将来这黑色会一点点填进空白,和兵残余的一点生命力一起重新注满他的躯体。经历过“永失我爱”的生命,也将永远和这种黑色共生,在哀伤中感受着自己的存在。在时间的力量下,黑色会浓转淡,这一部分独特的存在感会越来越少,但永不会消失,永远不可替代。
法兰沉默利索地替他打点行程,所幸兵虽然一夜之间变得颓败无比,但对必须定夺的问题都有问必答。
“不用等艾弗里家人的电话,我们可以去那里等。”
“他母亲最后的联系地址去问娜娜。”
“什么都不带,我什么都不需要。”
“你愿意来的话,我没意见。”
“不,贝拉不必一起去。让她不要担心,我过几天就回来。我会回来的。”
骨灰少得可怜。法兰不自觉地想象了一下找到的那部分遗体,不禁庆幸由于事故涉及化工产品,所有的尸体在确认身份后立刻被烧掉了。
事发时艾弗里的姐姐正在不知道哪个小岛上度蜜月,好不容易联系上她再等她赶来时已经过了半个月。这段等待的时间他们就待在靠近港口的旅馆里,兵在一个礼拜后开始愿意和他们一起出去走走,他逐渐以平静代替了绝望,说话,放空,看星星,平静得就像找到了答案。法兰很难判断,这两种状态哪个更吓人。
艾弗里的姐姐善解人意地主动表示没有意见把艾弗里的骨灰和阿勇放在一起。“实际上,艾维没有跟我说明过这方面的愿望”她仍然哽咽着,不停抹着眼睛,“他倒是提过希望和阿勇葬在一起,现在他们的确……哦天呐……也许,也许他和妈妈说过,我不知道,妈妈一听到消息就晕倒了,现在还在……医院里……我,我还得……”
“您还得赶回去照顾她。”法兰替她说完,扶她到一旁的长椅上坐下。
“没错,谢谢您。也许,阿勇跟你们提过他希望的……嗯......方式吗?”
“据我所知……”“是的,他提过。”一直没作声的兵突然开口说。
“不好意思,您是......?”
“我是阿勇的一个老朋友,我们一起长大。实际上,在他去约克国以前,我们,非常亲密。”
“哦,我明白了,您一定也很难受。”艾弗里的姐姐探身去拥抱兵,法兰发现自己此时的注意力竟然跑到了异常奇怪的点上——这女人竟然和兵一样高。不过,兵接下来的话一下把他游离的精神拉了回来,兵态度自然地说:“他想和艾弗里待在一起,他想把两人的,嗯,骨灰,从这里撒进海风里。”法兰赶紧看向娜娜和辛迪,发现两人和自己一样,都在努力控制着不露出震惊的表情。
把艾弗里的姐姐交给工作人员后,法兰连忙把兵拽到一边,压低声音问他:“你疯了吗?你都说了些什么?”兵坦然地回答:“阿勇说过,他想要看些不同的城市,不断地做些没做过的事,满足每一天生出的好奇心。他说自己最快乐的日子就开始于那趟跨海的航班,每次坐飞机都特别开心。撒在海风里,让他能去任何地方。也许会先到约克国吧,他真的很喜欢那里。我还记得他是怎么形容那种快乐的,但我不打算这么沉重地给你复述那些句子。”
阿勇,你说这话时到现在才六个多月,你有多善变?现在,还是这样想的吧?
“就算如此,你怎么能擅自决定艾弗里的骨灰放在哪里?”
“那家伙不痛快的话,半夜来找我好了。早就想好好打一架了。难道,我不希望和他在一起的,是我自己?”
“你……别说这么吓人的话!可,可要是阿勇他不愿意呢?”法兰急得跳了两跳。
“那就交给他自己吧。你知道吗,他能把离别处理得很好。可要是把他们分开,他说不定会寻找那家伙,可能要找很久,我不舍得。”
阿勇,我没猜对的话,你愿不愿意来梦里告诉我?
告诉我你的心思。
告诉我你没说完的孤独。
你没实现的梦想。
你被打断的故事。
你最近的口味。
告诉我些,什么都好。
他们从殡仪馆慢慢地走向港口时,兵突然拍拍法兰的背说:“谢谢你。”法兰摇头,刚要开口,兵解释道:“不是谢你一路打点,我谢你,刚才谈起他的时候,像他没走一样。”
撒完骨灰,他们沿着人工堤往回走。三个女人仍然沉默着,法兰和兵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按理说他的墓地该选在空罐头,但我觉得他在那不会受到什么特别好的对待。”法兰说。
“嗯,不会有墓地。”
“怎么了?”兵看了看他的表情,“你又不是不知道空罐头有多少墓是从来没有人去看过的,会想他的人都不在那儿,把他的名字拴在那儿干什么?”
“也对”法兰若有所思,“换做我,也不想被困在活着的时候拼命逃离的地方。”
阿勇,你说呢。
不知道你这段路有没有终点。
很少说过想你,其实每天都想。
再多流连片刻吧。
偶尔回来一次,不会再被困住。
你已经永远自由,美丽,孤独。
像你的名字一样。
像一颗勇敢的星星。
纠结半生去到高远,在坠落的同时熄灭。
让我从此每天等待着黑夜。
后记
找寻你的路都是回家的路
走到空无一人的街上
看见路灯像月亮
向着夜空招手
有一颗星星,每晚都在等着我啊
在被电线分割的天空的更上方
影子起来抱着我跳舞
一点一点走着回家的路
太远的话就在酒馆停下吧
每天早上又往另一个方向出发
你在这座城市待了多久,还是从未停留
都想指给你看
那路面上反着光的小小水洼
会低头一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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