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站·上党高地与晋祠
这几天,我们一路逆黄河而上,穿越莽原丘陵山地,来到秦岭与太行山拉手的地方。作为两大山脉自然分界线的黄河,说是将其隔开,倒不如说是用自己特有的色彩,把它们牢牢地焊在一起。在这里,我会无由地想到地图上黄河的轮廓,心里泛起一个固执的念头:从晋陕大峡谷中奔涌而出的黄河,一头撞向秦岭转而东去的时候,便注定要裹挟着中国的历史和文化滔滔而去。它冲出群山,淌过平原,奔向大海,把华夏文明的种子播撒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今天,我们分明是在母亲河里洄游。地理上登高踏远,正契合于心灵上寻根问祖。我们一路疲惫奔走,一心想要见证什么,看看那些在现代文明怀抱中的历史遗存,能否给我们面向未来提供些许启示。
按照已有的想法,我们还要继续西行,到西安看看。可是,时间是个问题,我得回山西老家了。在三门峡的时候,我误以洛阳自处,错估了地理位置和交通线路,以为黄河对面就是晋城。导航上高速走出一段之后,才忽然发现问题所在,已来不及纠错。——这就是事先缺乏规划的后果。结果我们又从三门峡返回洛阳,再北上过黄河。嗬!绕就绕吧!无非走一段夜路而已。
千里行·第五站·上党高地与晋祠过沁阳时,天已黑了下来。我们在二广高速上摸黑前行,路上车辆稀少。汽车大灯的那点儿亮光,在周遭的黑幕饕餮中,单薄幽微得可怜。一路弯道爬坡,路况生疏,我不敢开快。偶尔有车超过,若是小车,就会感到同道相携般亲切;若是一辆带拖挂的大型货车,就心生颤栗。感觉它从后面火急火燎般赶来,“轰隆”巨响着,灯光亮得扎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担心哪一刻它会突然扑上来,将你撕咬一番。你小心躲着,想离它远点,却又无处可逃,只好放慢速度,尽快把它让走。等它终于拖泥带水离你而去时,你会有种莫名其妙经历一场被人捉放的游戏。忽然觉得安全了,心里放松一下,然后继续盯紧前面那点亮光,赶自己的路。
千里行·第五站·上党高地与晋祠车在一路盘桓中爬升,地势越来越高。开始穿越每个隧道时,我心里还默着数。后来发现,长长短短的山洞太多了,越数越糊涂,干脆作罢。过去白天行动,我一直不喜欢隧道,一则限速,二则觉得里面憋屈。可是,如今这条路上,我的看法不同。隧道里灯光明亮,能看清道路,除了舒缓我的孤独和压抑,还会让我觉得没有陷于荒漠或孤岛,没有被文明社会抛弃。进出频繁了,居然琢磨这光线明灭交替,有种科幻大片里在时光机中穿梭的魔幻意味。有一刻,我甚至在想,我要是这副模样穿越回古代,那峨冠博带、长衫广袖的先人们会怎么看: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不蓄须发,外出只穿短衣短裤,还露着毛胳膊毛腿,成何体统?我们翻阅家谱,自诩公子公孙。可是,祖先留下的优秀传统,我们究竟继承了多少?五千年文明史,可以给予我们足够的文化自信。这不仅应该体现在文字文学哲学艺术等精神层面,还应该以物化的形式,浸染于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每思及此,我总在想,我们丢掉的东西是不是太多了?我们传统的很多精华,在献给世人赏心悦目的同时,足以彰显我们的与众不同。可现如今,除了肤色,我们鲜有自己的东西。有人说,等我们有钱了,就……多有钱叫有钱呢?再说,凡是和钱挂钩的,哪个能靠得住?(——哈!我又茅檐曝背话金銮,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凡是小人物,大概都有这个毛病。)
千里行·第五站·上党高地与晋祠胡思乱想的时候,我们正行进在古老的太行陉(太行八陉之一)上。黑咕隆咚的夜幕中,什么也看不见。但我知道,大体行进方向上,我的左边不远是王屋山,右边是太行山。先秦《列子》中“愚公移山”的故事,情景场地应该就在这一带。莫非,太行陉是愚公所开?这当然是玩笑话。人所共知的是,后世通过这里,常走一条叫作“羊肠坂”的小路,据说十分艰险,是几千年来兵家必争的战略要道。当年曹操出征路经此地,写下了著名的《苦寒行》;元好问写了《羊肠坂》,诗云:
浩荡云山直北看,凌兢羸马不胜鞍。
老来行路先愁远,贫里辞家更觉难。
衣上风沙叹憔悴,梦中灯火忆团圆。
凭谁为报东州信,今在羊肠八百盘。
千里行·第五站·上党高地与晋祠“羊肠坂”声名远播之后,天下但凡蚰蜒小路,人都称之为“羊肠小道”,可见其影响之广。故事中,愚公移山开道,誓将必成,以致感动天神。“夸娥氏二子”出手帮忙,成人之美。不过,愚公后来没有在此架杆收费,看来并不功利,或缺乏商业头脑。这样的事,只有智叟干得出来。
千里行·第五站·上党高地与晋祠当然,古往今来,没有人把这个故事当真。倒不是因为愚公的道理不对,而是智叟们的那一套,在世俗社会太吃得开了,以至于人们根本不把愚公当回事。需要教育孩子的时候,人们把他拿来当励志故事讲一讲,却从没有人按着他老人家的法子去做,更没有人去深入研究他的思想。否则,从那一声长息:“……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智慧的古人们从中一定能够发展出高等数学中极限的思想,进而拓展出微分和积分的理论,那将甩出西方数学界多少条街啊!
千里行·第五站·上党高地与晋祠沿太行陉北上,就到达了著名的上党地区。所谓上党,古语“与天为党”。先秦之人还不知道青藏高原是“世界屋脊”的时候,便认为上党地势最高,视其为“天下之脊”。相较于分列四周的各大盆地或平原(太原盆地、临汾盆地、运城盆地、伊洛盆地、华北平原),上党地区算不得肥美富饶。可是,它居高临下,四出有道,想去哪里都可以顺势而下,直抵所指。所以,要想守住那些低地沃野,必须占据这块高原;或者说,要想夺取下面那些宝地,从这里进攻胜算更大。所以,觊觎天下者必先得此高地。战国末期,秦国擘画一统天下,一出函谷关,便将兵锋直指上党,爆发了震惊天下、惨绝人寰的长平之战。
千里行·第五站·上党高地与晋祠公元前262年,秦国进攻韩国,攻取野王邑(今沁阳市),控制了太行陉,使得上党孤悬,成为韩国在中原本土之外的一块飞地。眼看上党不保,郡守冯亭不愿轻易失地于秦,意欲借用赵国的力量来对抗秦国,遂将上党十七座城池献予赵国。一石激起千层浪。韩国这一手无中生有,实属移花接木,嫁祸于人。眼看煮熟的鸭子要飞,秦国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对赵国来说,这是意外之财,还是飞来横祸,很难说。想要接收,无异于火中取栗,恐怕吞得下,却咽不下;拒绝接收,结果也不会更好——秦国占据上党后,兵锋直垂邯郸,国都难保;而且,届时将无险可守,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所以,赵国接收与否的根本区别,在于与秦军战略决战时间的早晚。最终,赵国选择接收这十七座城池,以积极的姿态应对挑战。这不算失着。公元前260年,长平之战,赵国战败,四十五万赵卒被坑杀,赵国相当于被提前解除了武装。有人把失败的责任归咎于缺乏实战经验的赵括,我认为真正的原因还是国力不强、国用不足。试想,如果赵国兵精将广,粮草丰足,赵孝成王(参加渑池之会的赵惠文王之子,这时的秦王仍是秦昭襄王)又何必不满老将廉颇坚壁退守,急于换上赵括主动求战呢?战术上的临阵换将,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按照现在流行的“墨菲定律”(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来考察,既然赵国必败,那么赵括显然是个背锅侠。后世的评论见仁见智,认可度较高的还是“纸上谈兵”。不过,这个成语的违和之处在于,大概那时还没有纸,赵括所读的兵书,仍是竹简和木简。
千里行·第五站·上党高地与晋祠历史的价值,在于类似事件发生时,人们能够从中汲取经验和教训,更加智慧地待人接物。所以,读史或探访古迹,就像交了一位忘年老友,他会带你游走历史时空,给你讲述过去的人和事。不过,这位朋友有时也很狡黠,你得甄别他在什么地方没说实话。
到晋城时八点多,时间还不算晚。酒店紧挨着晋城一中,透过窗户可以望见教室里埋头苦读的学生们。旁边有个小夜市,正当夜生活兴味渐浓的时候,杂沓的人群来来往往,人们进出小店,或到路边的小吃摊上打个零嘴儿,或买点时鲜水果;也有人什么也不买,只是悠闲地逛一逛,看一看。马路对面是七星广场,人们消暑纳凉打发时光,看露天电影,跳广场舞,聚堆聊天,还有游商售卖发光的小玩意儿……人们各行其是,优哉游哉。时令正是三伏末,洛阳还有溽热,这里已肤感清爽,节令明显走在了前面。这是海拔抬升的缘故。据查,晋城海拔750米,而洛阳150米。600米的高差,相当于国内最高单体建筑上海中心大厦的高度,也是我们两个多小时夜路攀爬的高程。这里已是黄土高原,表里山河的山西,我的老家。我的内心无由地生发一种亲切感觉。
千里行·第五站·上党高地与晋祠第二天,我们看过白马禅寺,就匆匆北上了。中午时分路过太原。这是我曾学习生活了四年的地方,老婆孩子没有来过,顺路之便,没有不进去的道理。到了太原,必拜晋祠。
千里行·第五站·上党高地与晋祠二十多年前,我在这里上学时,跟同学们凑热闹,去过一次晋祠。那时不懂历史,草草看了廊庙泥塑,石桥泉水,古木金人,以为普通景观,没留下什么印象。后来多少读了点儿书,对中国历史的轮廓有了一个粗疏的概念,才知道西周的古柏、春秋的智伯渠、隋朝的槐树、唐朝的御碑、北宋的大殿和彩塑、金代的大钟、元代的雕像、明清乃至民国时期的建筑,并非寻常可见的古迹。那矗立千年的殿台楼阁,历经岁月侵蚀而斑驳苍老,却不弃健朗的风骨。最让人感怀的是那两棵周柏,一雄一雌。历经近三千年风雨,老而不朽,仍旧焕发健旺的生命。雄树倚着雌树,二者相依相携,就像穿光掠影,从历史的最深邃处一路走来的两位矍铄的老人。据说雄树曾休克多年,如今重获新生了。新的枝叶绿意盎然,傲骨迎风,简直就是奇迹。官方称其“天下第二古柏”(据说第一在陕西长安),这个说法让人有点诧异。走过不少景点,见识了很多“天下第一”,如今见有人自领第二,感觉瞬间坠入了另类思维和语境,居然听着别扭。或许,这也正是这里质朴古拙味道的一部分吧!
千里行·第五站·上党高地与晋祠周柏旁,圣母殿前的难老泉,是穿越时空的另一个精灵。这里有一个传说。一个贤孝的媳妇柳氏,遭遇婆婆虐待,每天远出挑水。某神被感动,送她一根马鞭,并传授取水秘笈,使她免于挑水之苦。后来婆婆发现了秘密,却因操作失误导致水患。不得已,柳氏坐瓮止水,水势减弱成泉,柳氏也就此作古。这个故事同许多劝人向善的民间传说一样,在令人愤慨之外空余悲伤。
千里行·第五站·上党高地与晋祠取名“难老泉”,始自北齐,语出《诗经·鲁颂·泮水》中“既饮旨酒,永锡难老”。它是晋水最重要的源头,而晋水是古已有之的著名河流。春秋时,智瑶挟韩虎和魏驹共攻赵襄子,决晋水灌晋阳城。浩浩汤汤的晋水几乎把晋阳城淹没,可见当年水势如涛。如今智伯渠犹在,但难老泉似乎老了。由于水系破坏,难老泉已断流多年。现在以自来水代替,人工设计的喷泉,喷涌的水情水势可以乱真,但在知情人看来,总觉得差强人意。据说现在生态环境逐步改善,地下水位正逐年回升。得年之后,难老泉可望复流。这是一件值得让人期待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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