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似乎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茫然抬头,是她啊。她扬了扬手中的校园卡,我凑过去看,卡上的塑料膜起了角,侧面坑坑洼洼,卡上布满了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划痕,上面沾着些黄褐色的污垢。背面的个人信息里头像空白,倒是那几个模糊得难以辨认的字吸引了我的注意。“李华?”我忍不住笑了,传说中英语作文的万年男主角,英语水品不好却要参加各种活动,邀请语言学教授,担任剪纸社社长的李华?
“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我们学校居然有叫这个名字的人,更有意思的是我捡到它的地方——学校的花盆里。”“中午经过二楼的时候看到花盆里有什么反着光,便去看了一下。”她脸上的惊异、好奇、疯狂、克制被一股强劲的力量胡乱拼凑在一起,我看不清她的神情,亦猜不透她内心所想,便只管附和。“我想……或许我们应该去找一下他。”“为什么?”“做一件事就必须找一个理由吗?”“一个合适合理的理由能让我们做得更好。”“一时兴起,而且,这样乏味而机械的日子里,总要有一些鲜活的东西去支撑我们、娱乐我们,有时候只是无缘无故想给自己找些事情做。”
我可以很肯定地说,她在寻找李华身上花了很大的功夫。我从未见过她厚着脸皮问一个素不相识的、面露不善的老师;我从未见过她如此执着去追着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我从未见过她热切地向食堂大妈、小卖部阿姨、宿管,甚至是保洁人员和宝安问好,然后跑出一连串关于李华此人的疑问。我有时在想,她为什么把热情放在寻找一个毫无意义的人身上,像是有某种吸力,某种呼唤促使她调查、寻找。我有时能瞥见她讨论起李华是眼睛闪耀的光芒——冷厉而刺眼,让人无法接近,每当这时,我总是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慌。我们慢慢发现,关于李华的信息出奇地错位。有学生隐隐约约想起李华曾经转入他们班,后来呢?他什么也没有答上来,他甚至遗忘了他的样子,有老师曾经教过李华,且李华的出勤率很高,但是他也没有太多跟李华相关的记忆,也有同学指出,李华在一年前就已转学,现学校并没有这个人,当我们问起这个人,回答者总是含糊其辞、敷衍了事,像是在掩盖什么。一开始,我们仅仅想要知道李华的班级,但是我们始终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指向。于是,在那些模糊的说辞中,我们开始怀疑,李华是否存在。如果李华不存在,那么我们为什么会捡到他的校园卡,而且有一部分人确实对他有印象;如果李华确实存在,我们应该很快找到他所在的班级,掌控有关他的部分事迹,而不是收集到一团无定论的记忆碎片。随着调查的深入,谜团变得越来越大,似乎许多人关于李华的记忆都被篡改过,或者说……它们都遗失了。我们试着在几个班级的门口喊李华的名字,可惜无人应答。
“或许……我们应该试一试寻物启事。”她无奈笑笑。我很清楚,这是最后一次尝试了,如果再没有结果,那么我们也不会做徒劳的努力了。我和她靠在广播站外的墙上,静静地聆听着……“下面播送一则寻物启事:有同学在校园内拾到一张校园卡,署名为李华,请失主速到广播室认领。通知再播送一遍……”
“通知已经播第三遍了,你还要再等吗?走吧。”我扯了扯她的袖子,没有动静。抬头,我看见她眼里的光芒颤抖着,挣扎着,最后被残忍的掐灭。“走。”
正当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一个黑影猛地冲进广播室。
(二)
你问我……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想想。大概是李华转学后的那个星期吧。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李华的时候,他啊,瘦瘦高高,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紧张的时候总是会不停地扶眼镜;沉默寡言,迫不得已要说话的时候声音极小,需要很努力才能听得清;激动的时候鼻尖会冒出细密的汉,耳朵微微发红;他不爱笑,也不会笑,他的笑就像是一种费力挤出来的、近乎拙劣的模仿;他不爱和人交流,因为不擅长这一领域,逐渐的他放弃了大部分的口舌运动。迎面走来不熟悉的人时,他总是会假装看不见绕道而行。怎么形容他呢?他就是一个随意扔在人堆里就被吞没啃咬的人、一个很少人会提起,会记起的人、一个可以被代替的人,一个与我相似的人。
人们总是倾向于跟与自己相似的人交往,我也不例外。我和他很快就成了朋友。真的是朋友吗?或者那只是关系稍好的人?我也无法说清。我有时候觉得,我与他的关系就像是同台吃饭,没有过多的惺惺相惜,只是偶尔聊聊。一个硕大的沙漏竖在我俩之间,我们只能投过它看到对方扭曲异化的面孔,只能熟练的客套几句,也只能盯着沙漏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距分离还剩多少时间。因为终究逃不过分离,所以没必要投入太多时间和感情,这样告别时就不会失望。
有一天,他离开了,连告别也没有说,只是把他的校园卡放在我的桌面,他再也没有回来过,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想他,想念是无可奈可的分泌物。后来,我才慢慢懂得:他只是一个存在过的痕迹,真正的他在我的回忆里淡化、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我的添砖加瓦,我极尽我的幻想,我掏空我的言辞,是我对过去的扭曲,幻想中的他开始独立于原主,逐渐明晰起来……
我向来的偏执和乖僻总是会驱使我做出种种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比如……我每周都会给他的卡充钱、订餐,我还会在吃夜宵的时候放一盘食物在我的对面,我还会每天帮他刷卡签到,甚至写多一份作业……我有时会想象如果他没有离开,那么他的一天又是如何度过的。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孤独,因为无聊,因为混乱,因为思念……我觉得这种方式是在纪念他,是在还原他未转校时的日常生活,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但是,令我惊异的莫过于李华的离开这件事并没有很多人关注,只有极少的人知道,于是乎,“李华”以一种特别的形式顺利地“活”了下来。
“你听说过李华吗,他在哪个班?”有一天我突然被拦着要求回答这个问题,我突然觉得有人觉察到了这一件事,但我只是装作不知道,心底暗自惊恐。我有时喜欢在五楼俯视底下的人们,看他们歪着头背单词的样子,看他们跟认识的人客套的样子,看他们兴奋地跑跑跳跳的样子,看他们皱着眉头讨论问题的样子,看他们溜去小卖部买零食的样子,看他们体育课归来大汗淋漓的样子……我逐渐注意到她。她身上有一股难以捉摸的气质,与人攀谈时刻总是习惯性的表现出经过训练的友善;她像是无法忍受一个人行走,总是要另外一个女孩子陪她;她很活泼,总是笑着打趣别人,总是热情地跟别人打招呼;但当她抱着书独自彳亍时,当她与人争辩讨论时,当她靠在栏杆上听音乐时,你会不经意间瞧见她眼中掠过的狡黠、冷漠和嘲讽。有一天,我看见她在追问同班同学一个问题,我假装看不见经过,耳朵敏感地捕捉到一个名字——李华。她在打听李华吗?我很惊讶。
李华的校园卡不知什么时候丢了,我找了很久,可是一无所获。你一定无法理解我丢失卡时的失落和听到寻物启事时的惊喜。…“下面播送一则寻物启事:有同学在校园内拾到一张校园卡,署名为李华,请失主速到广播室认领。通知再播送一遍……”我什么也没想,只管冲向广播站,快到门口时,我听到了一声惊呼,回头匆匆一瞥,她和女伴居然也在那里,她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和怀疑的神色。
(三)
他想象出了我,塑造了我所在的世界,这就是我为什么存在的原因,我叫李华。从前我对这个世界深信不疑,当我开始怀疑,当我想要好好审视我的生活时,一切都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回过家,我好像总是莫名其妙出现在学校的某个角落,有时候我的想法和行动无法由我自己控制,有时候我无法看清我的脸,有时候课本上面没有文字,我好像没有记忆,我无法回想出过去的事情……我,牢牢地被困在这个校园里,没有过去,现在的状态只能用混乱来形容,而未来只是一片迷雾,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怀疑撕开了生活的华丽外衣,留下一条小小的裂缝,透过这条细小狭长的缝,我看见了这个世界原本的模样。
那天下午我试着走几条平时极少经过的路,我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脚下的砖块开始逐渐变淡、模糊,抬头,四周的景物竟然消失了,我所能见到的,是大片的、明亮的、触目惊心的白。伸手,我摸到了一面光滑的墙。我把身子贴到那面墙上,凑近去看,我的视线竟然透过了那面墙。
我气喘吁吁地跑过那一条小路,穿过重重模糊的人影,我极尽我最快的速度,冲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一遍又一遍把冷水甩向自己的脸,我强迫自己抬起头来,与镜子中那个模糊的,惊恐的自己相对,四下寂静,我只能感受到急促的心跳和痛苦的喘息。我不会对人提起,也不想再回忆我看到的——墙的那一边漂浮着无数个硕大的方块,方块里是不同的场景,童话城堡、游戏世界、家庭、历史时空……我能看见方块里的那些建筑、植被、天气……但是最让我感到惊恐的,是那些方块里的人,他们穿着不同的服饰,有着不同的身份,他们有的人方块的边缘凝视着对面的世界,有的人狠狠用拳头敲打他们的墙,我看见他们枯瘦的面容,我看见他们强烈的,想要离开的欲望,想要挣脱这个幻想牢笼的欲望。
我是谁?李华?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紧紧锁在我身上的?我拼命搜寻少得可怜的记忆,只惦记起几个零星的碎片。我在哪里?我被困在一个方块里,与成千上万的方块一起禁锢在某个人的幻想里,我终究会随着他的遗忘而逐渐消亡,我终究会因为无法离开和无法交流而痛苦万分。那我该怎么办?
把它当做一场游戏吧,我这么安慰自己。
我所见即他所见,他的幻想来源于经验,经验附着于记忆,所以我才会看到空白的书页,因为他没有看过;所以我只能和少有的几个人寒暄,因为他经常跟那几个人聊天;所以我的笔记会没来由地增多,因为他现实生活中写了;所以我只能看清五六十个人的容貌,因为这是他记得的人;所以我有时发现自己突然出现在某个地方,做着不受自我意识操控的事,因为他突然想起我;所以我总是看不清自己的样子,因为他已经逐渐忘记了我的样子……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我感到没来由的愤怒和无力。我像是一个寄生者,寄生在他人的幻想里,靠咀嚼记忆为生,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茕茕孑立。迷茫、困扰、混乱、疲惫逐渐蚕食着我,让我无所适从。
我随手把校卡扔进花盆里,我从来都不饿,也就没有必要拿它来伪装什么。
逐渐听到有人在呼唤我,从遥远的地方,一遍又一遍细细询问,我的名字常常被两个陌生人提起,有人在找我?声音一天一天接近、变大,呼唤次数越来越频繁急促,我尝试着回应,对方却似乎听不见。
“下面播送一则寻物启事:有同学在校园内拾到一张校园卡,署名为李华,请失主速到广播室认领。通知再播送一遍……”这刺耳的广播声在校园中盘旋着,紧接着俯冲下来,死死扣住我。开玩笑吗?这里的人都没有自主意识,他们会捡到校卡并且播放寻物启事?我觉得事情并不简单,便奔去广播室,我听到什么东西被强形撞开而破裂的声音,我感到我撞在了某种阴冷潮湿物质上,又迷迷糊糊穿过去了。我看见了周围的人用诧异的眼光扫视着我,我猛地停下脚步,我看得清他们的脸?好像有什么不太对劲,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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