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要上学。
逆来受顺是我生活的常态,我的任何反抗,在别人看来,不过是小孩子闹脾气。纵使体内海啸和盘托出,也不会有人可怜我。这样较劲实在没有意思,干脆什么都装作不在乎好了。我参加第二次中考,492分。比上一年多了10分。那一年的体育从30提到50分。这样算来,我退步了10分。按照母亲去年送我复读的意思,我要回家种田。种田好啊。
“怎么会这样?”母亲出乎意料的平静吓到了我。她得知我的成绩,只是诺诺地讲了这样一句话。对分数的愧疚第一次迅速侵犯我。与我想象的关上门尖酸刻薄的语言不同,也没有她食指和大拇指缠在一起在我身上自由游走的态势。 我们之间很少有这样的平静。我倒是期望她对我非打即骂。
我读书的成绩与成熟懂事一直是她炫耀的资本,生活上从来不用她打理,她总是和别人说我让她省心。在别人看来,我们的关系是和谐的,她尽力扮演一个好母亲,而我配合十分得体。
其实我知道自己没有做小孩子的权利,一直像大人一样不动声色。历经人生第一场重要考试——中考,才开始任性,一切随心所欲,与世界为敌,我在悄无声息发生巨变。她对我有多绝望,才会有这种出乎意料的平静?
一切都会朝更坏的方向发展,一定是这样。
也许我正在经历一场失败,虽然听不到任何宣告和吵闹。母亲一反常态,也许是出于悲悯。她就要走了,我们的家马上分崩离析,这是我日思夜想要看到的,预感就是此时。 当快要发生时,我好像突然又很害怕。我可怜的妹妹要怎么办?她一直觉得我们是贫穷但十分幸福的家庭。而我也不过十几岁,想到要背水一战,又失去大半勇气。
可事情很奇怪,父母并没有离婚,母亲突然温柔起来,对我和颜悦色,我心里抵触,但是不敢表现出来。
母亲送我去隔壁市读私立高中,学费很贵。我的拒绝请求一直被驳回。母亲说: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
被寄予厚望时,我表现的一蹶不振,可能正因为如此,才换来母亲的额外关注。可我噩梦一样的童年在心里最阴暗的地方强壮,没有快乐起来的理由。母亲对我经济上的支持与放纵,只会让我愧疚加倍。我倒是希望些钱能用到正处。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父亲的赌债终究要还。如果我放弃学业,妹妹的记忆里是不是就不会有大过年有人上门要钱的惨状?
母亲并不听取我的意见,她送我上高中的目的,无非是满足她的虚荣,我又一次被寄予厚望。即使她百般讨好我,在精神上,我仍承受巨大的暴力。
这不能怪她,作为母亲,她也许真心希望我有一个好前程。而我,只能是假装接受。
上学已经没有欢笑,本来用努力就可以换来的东西,都要用钱来解决,要是富裕的家庭还好。可是……
先是没有欢笑,后来什么都没有了。像是秋日落下来的枯枝败叶,不知道来路,又苦于去向。逃脱了根茎,一下子无所适从,在凄厉的寒风里破败。
我的身体在一年里坏了无数次,头疼,发烧,突然晕倒,肠胃痉挛更是家常便饭。频频眷顾医院,总是不见好,神婆看了几次,也依旧没什么效果。母亲像是被吓到了,常常把“这可怎么办?”挂在嘴边,好像一直问下去,就会得到答案。父亲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路你自己看着走吧,我只要你平安。
学一直在上,分数一直在掉。我第一次在数学上栽跟头。学习集合时,我正在医院治疗,一个月后复学。数学课我问同桌:“为什么数学里面会有Cu,CuA是什么?”我不知道什么是补集,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同桌先是一怔,然后伏在桌上大笑,笑够了,才回答我:“这叫补集,你不如回家种田。”
以为自己毫不在意那天并无恶意的嘲笑与戏弄,可它的恶根攀枝错节,深深浅浅吞噬我。而且低估了它的杀伤力。我一点点衰败下去,门门功课不及格。
我不要,不要在上学。我要,我要回去种田。
我背着父母偷偷退了学。校长是一个老头,慈眉善目,颇带教育意味地和我说:“上学是最快乐的事,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希望那一天不会太晚,高考前学校大门随时向你敞开。”
那年我高二,对生活失去了全部兴趣。
回家那天,正赶上铺天盖地的雪。母亲最怕别人看笑话,对外宣称我生病,暂时在家调休。我并不觉得退学是丢人的一件事,反而憎恶母亲的虚伪,以及可怜的自尊。
我浑浑噩噩在冬天行走。火炉里不断升起不知名的气体,我被呛了一大口,随即一声咳嗽。这时我拥有了恐怖的心理:若是我将整个头颅向它倒去,大火迅速将我包围。全身充满温暖,一如童年躺在麦垄上看忽明忽暗的云朵。
“你在干什么?”母亲的声音几乎愤怒,也有几分惊吓,她已经很少对我大呼小叫。
我颤然将头从火炉口拿开,炉盘上的头发丝“吱吱”闹着,空气中满是变质蛋白的臭味。我目光空洞,脸上写满荒芜,荒芜侵占了我的全身。以至于我没有任何反应。如果刚刚再伸下去一点,我的脸也许会沥出来许多油,愁苦的,悲愤的,不值一提的。
母亲又在哭,这些天,她总是哭。光明正大,捂脸痛苦。也许是哭了太多,她的眼睛浮肿起来,仿佛两个迷你“糖三角”。这个比喻不禁让我发笑。于是我哈哈大笑。可我到底笑个什么?
母亲顾不上抹去眼泪,苦笑了一下对妹妹说:“她疯了,现在完全是个疯子了。”
妹妹耸耸肩,又朝母亲吐了下舌头。她转身拿来梳子,僵硬的站在我面前,问我:“姐姐,我给你梳头好吗?”
我以一种极为无奈的姿态作为回应,她望着我,怯怯地用梳子顺我的头发,动作极轻。我像个玩偶,任她摆动。直到我是在没有力气,便倒头睡去,妹妹把被子搭在我身上,动作极轻。我假装已经睡着。加重呼吸,放缓频率,妹妹小声哭泣,动作极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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