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调

年轻的，沉默的恋人

在黑暗中搜寻彼此的眼睛

笛声是一串百合花

我在眉毛里留一行诗

让你读我

她把信纸缓缓摊开，展平。这是去年纪念日时她送给他的诗，回忆他们刚刚相爱时的日子。那时她从未想过，短短一年里，自己的心境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这时，电脑屏幕亮了起来，她的笔友回复道：要不要见个面？

R很年轻，这是她没想到的——她一直猜想和自己通信了四五年的笔友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一名颇有威望的大学教授。她坐在桌前，看着这个眼神清澈的学生，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

她其实是在欺骗自己吧？她明明知道的——从他的来信中，她早就看出来了，那字里行间都透着的一股活力和生命力，还有他发来的小说样张，文字就像一朵洁白的云。

他们聊得很愉快，年龄并没有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他们结束了一个有意思的话题，她笑着埋头吃布丁时，他突然开口了：

你们就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各自为战。

她平静地抬头，看着笔友的眼睛——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知道他在说什么。她的目光划过他的脸颊，他的碎发，他的衣领，最后停留在他手边，他带来了她想要的那本旧书。

我在他身上找到了一种我早已经失去的生命的热度和张力，或许我这几年来与他通信的原因就是我需要依靠那种热度张力滋润来生活，来面对我早已单调的人生，滋补我行将枯萎的心。

她合上日记本。打开他带来的那本书。吃惊地发现里面是崭新的一页页纸张，并不是书。笔友在扉页上写了一行字：

不要从书中寻找生活的答案。

她会心地笑了起来——R太了解自己。她一直都是个胆怯的人，不敢直面问题。现在是时候来讲讲忧虑她的事了，关于她的爱人。

这么久以来，当她在书房里连日写作的时候，当她把自己埋在书海里的时候，当她点着一盏灯在纸堆里度过漫漫长夜的时候——他在上班、打网球、听音乐、看足球比赛、和朋友聚会、一个人去爬山......他有着广泛的爱好，日子过得有趣。从前她正爱他这一点。但现在，她感到厌恶、无助、自责、愤怒和嫉妒。

想到这些，她又在日记本上写道：

我厌恶他没有一个理想，不专注于一件高尚的事;我对他从没想过花时间来陪伴我，来理解和适应我的生活而感到愤怒；我也责备自己的固执和迂腐，我无法做到离开我的写作哪怕一日去过一过自己的生活，我总是在纸页间过着其他人的生活；我也嫉妒他可以那么轻松自在、享受自己的生命和快乐。而我是这样的孤独，让我感到无助。

但我又有什么权利要求他改变呢？

“找他谈谈。”她听见自己心里的那个R对她说。

“她有时真让我觉得无趣、枯燥和不合时宜。难道她真的觉得，写文章、天天写、没日没夜地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吗？”他晃晃手里的酒杯，皱着眉头抱怨。

朋友嚼着花生，搭上他的肩膀：“放宽心，我们都是一样的。”

他又倒了一杯啤酒，看着烧烤摊的店主满头大汗地烤肉，热情地招呼着顾客，老板娘在一旁端菜上酒，帮着串年糕，热气鼓鼓地冒上来，小夫妻的身影在烟雾里显得模糊。酒的苦味也在他的唇舌间弥漫开来。他感到一阵刺痛，而后又是一片无解的迷茫：到底什么才是正确的生活？日子到底该怎么过？

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了。他打开电视，把音量扭小。足球赛还有半场可以看。他从冰箱里拿了一杯冰水，坐在沙发上喝了一口，听见书房的门开了。

她走上前去，啪嗒一声关掉了电视机。他一下子站起来，怒气冲上喉咙口，却看见转过身来的她的脸上挂满了泪水。他一时无措，又仿佛想明白了什么，沉默的坐下来。窗外的夜空漆黑，他们在无言中看着彼此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