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你从未见过一个屠夫的高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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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是村厨,在我们这儿,十里八乡,红白喜事,都少不了一个村厨。
而二婶是屠夫,又或者说是屠妇,说得难听点就是杀猪的人。二婶手臂结实,身强力壮,手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久而久之那把杀猪刀都成了一种黑褐色。
二婶与二叔组成的是再婚家庭,对于他们那个年代,这是一件很罕见的事情。而且,二婶的职业很是特殊,一来二去,村里自然而然有人说起了闲话。
可这村里人的闲话自然是不敢当面说的,二婶一套功夫可不是盖的。二百来斤的肥猪,二婶一刀就得杀得死透,然后开膛破肚,剔骨割肉,猪身上的热气还没冒完就给二婶收拾了个干净。
二婶是个爱干净的女人,除了围裙衣袖干净外,摆在案板上的猪肉红白分明,也不会有一点脏的迹象。村里原先有个老屠夫,身子腿脚都不怎么好了,来看得二婶杀过两回猪后,便把他那套器具赠与了二婶。
二婶接过了老屠夫的器具,知晓自己任重道远。她挑了个日子,杀上了一头猪,让二叔做成了几桌宴席摆给全村的人吃。
宴席上,老屠夫坐在了最尊贵的位置旁边,而那个上席位上,摆的是个猪头。
老屠夫说他六十好几了,杀了一辈子的猪,作孽很深,将来也是下地狱的份。但这杀生的事情啊,自古以来就得有人干,还是有谁家不吃肉不成?现在,他把杀猪的任务交给了我二婶,也可以放下了心里的一桩事,但他希望村里所有人,都要对猪敬重,我们吃了它一辈子的肉,理应对它心怀感激。
二婶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可旁人都会觉得她是个恶毒的女人,毕竟杀生这种事以往都是由男人才干得出,但二婶的身手却那般利落。
宴席上,二婶只是说了一句话:“这杀猪的人,什么善心良心之类的评价,其实都不用了,一个杀生的人,也不需要这些。只是我敬重猪,它是一条命,逢年过节,喜庆的日子,我都不杀猪。但杀猪的时候,我就做到一刀结果,给它一个痛快。这些,也就是我该做的、能做的了。”
老屠夫点了点头,村里人一片叫好声。
此后,村里便再没人说二婶闲话。毕竟,每家每户都是要吃肉的,而杀猪的人,就是帮你抗下了杀生这个罪孽,村里的人理应是要感谢二婶的。
但是,虽然大人不会说啥闲话了,但小孩子的嘴还是管不住。堂弟让村里其他小孩欺负了,别人都骂他,说他妈妈是杀猪的,堂弟就哭着回去和二婶说。
二婶听了后,也没说什么,只是安抚了一下堂弟。她第二天依旧大清早杀了头猪,没多久便卖了个干净。
等人差不多都走了,那个带头骂堂弟的小孩的家长才走了过来,好声好气的赔礼道歉,说是小孩子不懂事,已经狠狠教训他一顿了。
二婶看着躲在大人身后哭哭啼啼的那小孩,只是笑了笑,从身后的篮子里拿出了一块上好的猪前腿肉,送给了那家人。
二婶说这块肉是特地留给他们的,也不用给钱了,只希望他们以后能对她的工作理解一点。
二婶杀猪,是有一个专门的篮子用来装肉的,但这篮子里的肉不会拿来卖。
杀猪一般趁早,如果你来晚了,买不到肉了,那能不能得到这个篮子里的肉,就看你们一家子会不会做人了。要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或者善良热心的老实人来了,二婶篮子里的肉就会免费送给人家。否则,你就是看到了篮子里有肉,花高价钱也买不到。
二婶把篮子的肉送给了那个熊孩子的一家,一是因为那家人其实还不错,二是希望双方都不要放在心上,二婶以德报怨,也是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这件事过后,村里人便都称赞起了二婶宽阔的胸怀,说是只有这样心胸宽广的人,才能配得上生杀予夺的权力。
村里人拿到过篮子的肉的,多多少少都会拿些赠礼来送二婶。太过贵重的东西二婶是不会收的,但是一些瓜果蔬菜啊,家禽或者鱼,二婶都会收下来,因为这样做了,那户拿了肉的人家吃着也舒心些。
虽说二婶人品不错,但她却很少去庙里祭拜,她是个杀生的人,手里无数条命债,去不得那些地方。
迷信之类的东西,大都是讨个心安理得,二婶却没有这个权利,只是村里其他人的心安理得却都是建立在二婶的付出之上的。
小时候,我也曾觉得杀猪的人是个贬义词,但长大后才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拿起屠刀的。那把刀,太过锋利和沉重,只有心中永远怀着道德与善良的人,才能够承担得起这一条条生命的重量。
二婶每次杀猪时,老屠夫都会来,而二婶看着老屠夫在场,心中便舒畅明朗了,手里的刀也就更加稳重而有力了。
老屠夫后来死去了,二婶去了他家,为他披麻戴孝,感谢了他这些年来给她心灵带来的慰藉。
二婶一届女子,其实也是会怕的,她也会做噩梦。一个屠夫,手上沾满的血迹能够洗得去,但一颗干净的心却很难维持。
屠夫这颗干净的心,我觉得,要比修行的僧人或者道士还要高尚。屠夫心中没有道,也没有佛,只有一把尖锐的刀,用来告诫与惩罚自己的过错。
就像是老屠夫说的,屠夫都要有面对地狱的勇气。他们要放下天堂,放下幻想,拿起一把沉重而锋利的尖刀,一次次将自己心中的恶念斩灭。而能拿稳这把刀的,从来都不是一双有力的手,而是一颗干净的心。
二婶就是这样一个有着一颗干净的心的人。她站在案板前,手里的刀干净而利落,心中的善良光洁而美丽。
年前,二婶杀了三头猪,足够村上人过年做菜用了,就把刀具都洗了一遍。二婶把老屠夫送她的刀具摆在杀猪的案板前,烧上了三根香,没有摆鱼和肉作贡品,只是浇上了三杯酒,然后自己再上了一口,虔诚在案板前拜了拜。
杀猪人从来就不是什么高尚职业,也没有可供祭拜的祖师爷,他们拜屠刀,拜案板,也是在拜自己那颗干净的心。
我同堂弟站在一旁,寒冬的阳光洒在二婶的脸上,二婶带着笑意看向了我们,眼里一片碧空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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