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住进ICU的那两个礼拜,大伯来探望,我领着他走在医院长廊上,那段时间我已失业,创业失败肩上的负担更重了。大伯似乎看出了我的疲惫,他问过父亲病情后我们彼此无话,有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我忽然问他:“人生很无常啊,他随时都有危险,不知道人在面临危险的时候,会不会有觉悟”。大伯看了我一眼,又低头沉默快步走着,看上去很悲伤。
迎接死亡的觉悟,在老一辈面前谈论这个话题我够格吗。年轻人从来不会想到的死亡,在老人们的眼里,却是日趋接近的。作为家族的大家长,也是处理基层问题的乡镇干部,大伯对生老病死家长里短是见得多了,他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答案吧。
既然我们迟早要迎接死亡,在活着的时候,该有怎样的觉悟,我原本是想听听他的见解,为何他要保持沉默呢。
也许,那时我想,无论一个人多么年长,经历过怎样的风浪,都会面临那个年龄段独有的无法解答的难题吧。二十岁有二十岁的迷茫,四十有四十的焦虑,六十的无助,八十的孤独,在人生的各个阶段,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中,人们已经被社会设定了各种各样的指标,被眼前的利益得失所蒙蔽,来不及思考得更远一点。
觉悟,即想好以怎样的姿态去迎接和欣然接纳死亡,有多少人会去追寻这种遥远又未知的答案呢。
在那两年后,身体一直硬朗的大伯突然被确诊为肺癌晚期。
消息传来,谁会信呢?我们聚一起时谁都没有提到这个事,一起喝茶一起吃饭一起拉着家常,如同它从未发生,只是大伯变得更沉默了。他去广州治疗两个月后回乡,我才明白病魔缠身意味着什么?他两眼空洞,意识游离,两手漫无目的挥动,身体在与病魔斗争中失去了自主。
亲人去看望时,他专注心神去听大家的对话,努力不表露任何悲伤,只会在转头时悄悄擦掉长流不止的眼泪。我观察他,握住他的手,心如刀割却找不到半句安慰的话。
与病魔斗争是他,直面死亡的是他,我的安慰有用吗?
我们每个人,即使能从他人的理解和共情中获得一瞬间的心里轻松,却永远无法获得真实的慰藉。我们的生命、我们的人生是只属于自己的,没有别人能赐予新生,也没有别人可以给予正确指导。
面对痛苦,除了接受和自我消融,会有其他办法吗。
在癌变四处转移,病魔一秒一秒吞没最后意识的那段时间里,他始终没有什么话说,即使曾对他颐指气使的伯母,变得无比温情,每日尽心陪同左右,即使曾大难不死的父亲,他的亲弟守护在临终前,也得不到一言半语的遗言,他一辈子不诉苦不抱怨,回光的日子里没有脾气没有表情,直至身骨干枯。
这个有血有肉为我们家族付出了一辈子的人,变成一堆灰烬只有几个月时间,我在火葬场收纳他的骨灰时才想起,我好像一点都不了解他,现在他的世界连同他的记忆一起,不复存在了。
我似乎明白他始终不说一句话的原因:他没有做好迎接死亡的准备,一生奔波劳累有太多未尽的期望,他不敢相信,不愿接受。又或者他早已看透这一切,宣判死亡后,还有什么倾诉的意义呢,既然将与仅有的自己和世界永久的道别,一切只是徒劳。
沉默的离去,是他选择告别的方式吧。
如果事故突发在自己身上,我能获得神的启示而顿悟吗?因为一旦获得顿悟,我便可以坦然接受最坏的结局。
可答案是否定的,所谓顿悟,对于普通人而言,没有对于问题思考的量的累积,断然不会发生。一颗没有准备的心,只会怀疑缘何自己会被厄运选中,只会渴望重回过去再作选择,只会剧烈抗争命运如此无情,决然无法欣然接纳结局。
我可以通过阅读书籍,了解他人的经历,听智者的教诲而获得觉悟吗?因为一旦觉悟,我就可以无惧无畏,连死也不怕了。
答案仍然是否定的。他人的人生是他人的,属于自己的人生仅仅一次,当重要的人生问题摆在自己而不是他人的面前时,好像任谁也不能通达到知晓如何正确面对。
我如何才能轻松面对死亡,拥有随时随地接受生命真相的觉悟?频繁的思考吗,仍是不够的,亲身经历吗,生命只有一次。大伯走后,对答案的追寻像一个种子埋进了我的心。
我尝试过,在睡去时把自己当成离世,去领悟继续眼下生活会导致的遗憾;我尝试睁眼醒来时发现自己重生,去把这一天当成更珍贵的一天去度过。我设想过,把看到的死亡迁移到自己身上,我搜寻过,更多的临终遗言,把它们加以解读。
以此,我认清生命的本质所涵盖的内容并不会很多:身心的健康、稳定的亲密关系、有精神追求、正直的人品、一定量关于爱的奉献。
迄今为止的领悟,仅仅是保持这些吧。
人们不是因为想太多而产生焦虑吗:担心失业、生活的煎熬,孩子的未来、害怕被时代抛弃和他人嘲笑。既然如此,索性想得更远一点吧,所有焦虑的终点,不就是怕死吗?
敢于直面死亡的人,怎会有焦虑。圣人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新近的理解变成了,我们对长远的考虑,比如对如何应对死亡的思考,自然就化解了眼前的焦虑。
想清楚人生与躺平恰好相反呢,在通透的人生观,在智慧的庇佑下,人生只会简单而清晰。奋斗的人也会因此获得豁达的胸怀、长远的目光而更加坚定。
正是因为逐渐认清生活的真相,我才选择越来越热血的活着不是吗。
对生命本质的理解,就应该从思考如何欣然面对死亡开始啊。
应该以什么样的姿态迎接自然的衰老,而不会对过去岁月的蹉跎感到的遗憾;应该拥有怎样的觉悟,去面对突发的变故,勇于臣服敢于接纳,在尊严中而不是在剧烈的精神反抗中死去。
我经常想念他,我的大伯,我常希望走进他的内心,既然我没有得到他的答案,便期望去找找他对人生觉悟的心迹。
如果我们尽早开启对死亡的理解,尽早明白人生终点只是一堆灰烬,懂得抛开虚荣,变得勇敢而真实,又何必等到老了的时候才去想去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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