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傻娘

作者: 溪水清 | 来源:发表于2018-05-03 00:18 被阅读888次

            2015年10月79岁的父亲去世,剩下和他同岁的母亲一个人在老房子里,我过去照顾母亲生活。

    我的傻娘

            母亲患有老年痴呆症许多年,刚刚说过的话扭头就忘,刷完的碗她会放到冰箱冷冻室里,有时出门她会找不到回家的路,但以前的事情她却记得清清楚楚。

            “提起了孙玉兰,实在是可怜,六个月没了爹,跟着我的娘风里来雨里去,穷日子过得不容易。多亏了共产党毛主席的政策好,救济钱来救济粮,吃糠咽菜活在人间,结婚后丈夫带我到邯郸,走上了为人民服务路线,幸福生活万万年。我生下了一女和一男……”母亲唱着自己随口编的小调,像是一位舞台上的演员,我惊叹她的即兴发挥,哪里是80岁老年痴呆症患者啊!母亲坐在椅子上,眼睛直直望着天花板,双手拄着拐杖,两脚踏在拐杖下面支架上。冬日暖阳洒落一地明亮,新刷过涂料的屋顶与墙壁泛着亮光,母亲的脸亮在阳光里,身子隐在暗影中,像是舞台上的追光。

            母亲初小毕业,跟着考学出来的父亲从农村到了城市,在土产公司做售货员,已经退休多年。早前她的眼睛因白内障看东西模模糊糊,后来由于骨膜炎两腿膝盖疼痛,走起路来像螃蟹一样左摇右晃。

            父亲因脑出血住院后,母亲要求去病房看看,我和姐都不同意,主要是因为她的腿,尽管我给母亲买了一个四个腿的拐杖。后来看父亲没有好转迹象,我决定带母亲去病房看看。父亲脑部钻了两个眼,做血液引流,喉管切开,插着氧气管,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母亲看不出病情的缓急,尽管纱布上渗出明显的血迹。她俯身床前,一只手支在床上,尽量离父亲近一些,低声呼唤道:“老史,老史!你好点了吗?我看你来了。”他睡着了,你别叫他了,我说。母亲给父亲掖了掖被角,然后坐到椅子上认真地看我给父亲捶背、灌流食。

            过了探视时间,我扶着母亲从ICU(重症监护室)出来,楼道里四散八坐陪床的人闪开一条路,看着老太太一步一挪左摇右晃拄着拐杖慢慢走过。脑外科重症监护室在五楼,我扶着母亲坐电梯下去,从医院大门挪到旁边的胡同,然后沿着胡同到后面医院家属院,再爬六楼回家。

            走一会儿,娘说歇一歇吧,累了。一路上,边走,边歇;到家她的衬衫已被汗水浸透。

            我得上班,白中夜三班倒,不可能一直陪着母亲。自己离异多年,孩子在外地工作,偌大的老房子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孤独的身影。有时候我在单位上夜班,娘就会半夜三更给我打电话:我一个人没法过,睡不着,我木的得慌!(山东德州老家方言寂寞孤独的意思)打完了,又打;一打就是十几个。我在家时给母亲做饭,在单位就订美团外卖。暖壶里的水都提前烧好,灌得满满的。之前发生过一次母亲把电热水壶放到煤气灶上烧化了的事,所以我每次做完了饭都把煤气总阀门关死。没想到还是有疏忽的时候,晚上回来,闻见一股胶皮糊味,走到厨房——煤气灶上电热水壶“突突”窜着火焰,我赶快跑过去关了煤气,抓起着火的电壶,拧开自来水龙头……

            你怎么回事?我冲母亲吼起来,前天你刚刚烧了一个壶,今天又把刚买的壶给烧了!幸亏我来得及时,要是着了火,你,你……我越说越怕,越说越急,越说越气,说多少回了,不让你动煤气,做饭烧水有我不用你操心,你为什么不听?人家翠叶(我姐的小名)不管你,我一个人忙过来忙过去,你折腾到啥时候才算完!

    我的傻娘

            母亲被我吼傻了,呆呆得立在那里,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直直得望着我。好半天,她嗫嚅着,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你说我,我不怪你,你是为我好……

            娘,我突然泪流满面,扑过去,紧紧搂住我80岁的傻娘。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没想到2016年6月母亲的腿彻底不能走了——腰椎断了,做了很多检查,也查不出原因,大夫怀疑骨肿瘤或强制性脊椎结核,并进行了相关治疗,皆没有一点效果。母亲开始大小便失禁,经常呻吟不止,实在没有办法,我请了保姆,租了套一楼的房子便于去医院治疗和用轮椅推母亲出去遛弯。姐比我大十岁,退休多年,她不但不管老人,躲得远远的,而且把父亲留下的12万存款扣下一半,从母亲不到2万的工资卡里取出1万多,说是补偿以前她为父母的付出,还要求把父亲留下的房子卖了……

    我的傻娘

            我有好长时间想不开,为什么在责任和利益面前亲情竟变得如此支离破碎一文不值?本来好好的人,怎么就一下子变得如此狰狞可怕?是金钱蠹蚀了人的灵魂,还是人性里的邪恶会突然冒出来?时间长了,逐渐想明白了,就像每天都有黑夜和白天一样,人生就应该有喜也有忧,有痛苦也有欢乐。有的人会遇到疾病,下岗,车祸等等,而我则是遇到了这样的一个亲姐,接受不接受都得接受,因为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或者说变化是生活唯一的证明。

            前几天和朋友晚上聚会,近十点时才结束,临走我点了一份二毛烧鸡,想让母亲尝尝。

            我敲门时,保姆已经睡了,半天她开开门。我径直奔母亲床前,屋里开着灯,她睁着眼脸冲里斜躺。娘,你干啥呢?我打声招呼。我这个造粪机器一直拽着你,让你受累,也不好找个媳妇,我咋也不死呢!母亲说。

    我的傻娘

            我突然抽泣起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不由把脸紧紧贴在娘的脸上。泪影模糊中,我仿佛看见父亲从沁河边草地上走过来,带着遮耳棉帽,穿着那件旧的蓝灰色鸭绒衣,脸上挂着笑:国,你来了!我似乎又看见儿时的我在娘怀里扑腾,伸出小手往水果摊上乱抓,国,想吃啥就拿啥,年轻的娘说。

          从2016年6月至今娘在床上躺了快两年了,今年她82周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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