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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叶知秋 | 艳羡也是常有事

一叶知秋 | 艳羡也是常有事

作者: 另辟蹊径 | 来源:发表于2023-12-18 21:39 被阅读0次

    原创非首发,首发于公众号无奈大叔的另辟蹊径,文责自负。

    小辈和祖辈一样,鲜有进城的机会,祖辈是没啥必要,小辈也是没啥必要。但小辈凡事总归有第一次,都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于是就上演了“老黄牛,地排车,慢条斯理进城去”的一幕,当然画面中还有一些其他元素,比如赶车的通喜爹,手执一根小竹鞭不时在老黄牛屁股上甩动一下;比如地排车上满载的棉花包,鼓鼓蓬蓬,晃晃悠悠;比如未至半途已经天旋地转的通喜,已是小脸蜡黄,口吐酸水。外面的世界无奈不无奈尚不清楚,途中的通喜已然有了“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无奈。心心念念、冥思苦想一番,脑海中也只不过呈现出了进城要买“冰糖葫芦”的梦想,此时也显得没那么重要了。这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通喜第一次进县城,是跟随父亲去县城卖棉花,也是那一次,通喜知道自己患有严重的晕车,晕车界的天花板也不过如此——晕露天缓行的地排车。

    抬头望去,不过巴掌大点儿的天地,也很难生出逆天改命的豪气,以致于通喜刚开始应对晕车的策略有点“安贫守道”的意思,二者井水不犯河水,互不招惹。甚至有一次,中学组织学生坐大巴去某监狱接受普法教育时,通喜以晕车为由请假,老师虽面有狐疑但也照准了,待到一众归来,老师单独找通喜面谈,不无慎重且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是里面有亲人吗”,生怕伤了通喜的自尊心,通喜也是百口莫辩。源于此,通喜同学在异乡求学时受到了些许异于他人的关照,尽管老师极尽刻意掩饰之能事,但当二者眼神交汇之时,通喜眼中老师的“刻意”之举,就好像儿科医生面对弱智儿童时和颜悦色地说“1+1=2都能算出来了,通喜真聪明,要加油啊”,然后坚定的眼神再配之以向前伸出的呈九十度角的右臂以及攥紧的拳头。越关照就越难受,以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当这种精神上的煎熬远甚于晕车的天旋地转之感时,通喜迫切地需要一次集体出行,通过自己的呕吐为自己洗白。一次次的洗白之旅,从身不由己到勉强面对,再到能够欣赏街景,也终于将通喜从深井中拽了出来,好一片广阔的天地。

    虽然自尊心在与惰性的日常较量中时常败下阵来,但通喜还是在潜移默化中慢慢感知和积累,即使最初的动机是为了“粉饰太平”。对外界的浅薄认知逼着通喜在完成学业的同时,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跟上村外同伴的节奏,因为无知换来的永远都是无视,志趣相投才是交往的前提,同龄人又怎么会舍近求远地帮你慢慢养成社会的一般认知,而这唯一的理由仅剩你的淳朴和他的善良。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通喜一直感恩自己踩在这人生的十字路口上时,恰恰刚刚迈入一所中学。一时间面对如此多自带优越感或者通喜能够感受到“自带优越感”的同龄人,格格不入的自己处于即将崩溃的边缘之时,还能有敬爱的师长循循善诱般的拽他一把,温暖备至。

    因为是乡村中学,也就少了断崖式的冲击;也因为是乡村中学,也就多了断电时的自习。断电的自习是同学们最期待的,因为可以将烦冗的作业都抛之脑后,享受黑暗时刻带来的自由,当然享受这种自由还是浅尝辄止的好。当语文老师小心翼翼地护送着不知安分为何的烛光走进教室后,闹闹哄哄的教室慢慢平静下来。老师在讲桌上滴了几滴蜡油,将蜡烛底部轻轻摁在蜡油上固定好,坐定后说“停电了也没法自习了哈,给大家读一篇小说吧”,伴之以噤声动作。随后当然是社死时刻,总有耳朵比眼睛好使的异类,那种话到一半时的戛然而止想必得憋出内伤。然后就是注目礼下的哄堂大笑和无地自容。老师继续说“生活中果然处处都是事与愿违啊,像突如其来的断电,像刺破黑夜的叫好,这位同学好嗓门”,同学们会心一笑。“事与愿违与事与愿违吧,今天咱们读一篇阿城的《棋王》,小说篇幅有点长,今天不一定能读完,读到哪算哪”,然后就是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被娓娓道来地传送出来,主人公王一生一波三折的命运以及电力恢复的不确定性共同营造出的紧张氛围使得讲台下揪心一片。好事多磨,电力的突然恢复宣告了小说在大家意犹未尽中暂停,此时正是“棋呆子”王一生向小说终极一战的单向奔赴之时,简直是百爪挠心。“无奈啊,同学们,这灯火通明的求学环境跟这小说后半部分的紧张气氛已然不搭调了,葡萄美酒就得配上夜光杯,咱们来日再读吧,剩下的时间咱们外甥打灯笼——照旧”。黑暗带来的自由需要浅尝辄止,光明带来的矜持则需要一直保持,听到老师的解释,同学们也不好咆哮课堂,只得饱含惋惜地勉强接受。

    次日傍晚,通喜期待已久的断电如期而至,当大家左顾右盼,五脊六兽之时,老师护送着跳脱的小火苗走了进来,“昨夜偶感风寒,不易诵读,此席位今日由通喜同学取而代之”,说时伴随“咳咳”两声并打了一个请君就坐的手势。通喜深呼吸一口,径自走上讲台,这时的通喜仿佛自带浩然正气,拟或是决绝之气,被动隔绝了堂下的注目礼和质疑声。端庄正坐,望向老师,在得到老师“OK”的手势以及期许鼓励的微笑之后,通喜再次深呼吸一口气,开始诵读,“接上文,王一生说,我不耽误你们,与你们两人同时下……”,诵读声音起初颤颤巍巍,差强人意,好在有故事情节托着和教室门口的老师回眸一笑的鼓励,当读至“棋开始了。上千人不再出声儿……”,已是渐入佳境,“我指了指水碗,他接过去,正要喝,一个局号报了棋步……我又把碗递过去,他竖起手掌止住我,回到他的世界里去了……众人都呆了,都不说话。外面传了半天,眼前却是一个瘦小黑鬼,静静地坐着,众人都不禁吸了一口凉气……你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棋道,我看了,汇道禅于一炉,神机妙算,先声有势,后发制人,遣龙治水,气贯阴阳,古今儒将,不过如此”,诵读至此,一气呵成,针落有声,满堂被王一生以一敌九的盲棋震撼的无以复加,通喜即便已经诵读数遍,亦是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直到一声“卧槽,牛逼”不经意间脱口而出,打断了一时的平静,通喜也回过神儿来,“……倦意渐渐上来,就拥有了幕布,沉沉睡去”。小说读罢,犹如天意一般,教室灯光大亮,竟有人带头鼓掌,通喜赧颜汗下。当晚自是毫无倦意,一宿无眠。

    水就是水,自此之后也就没有了带有颜色标记的泾渭分明,同伴的橄榄枝一窝蜂的抛向了通喜,通喜被硬生生地一脚踹进了集体,“修合无人见”,这踢脚之人,正是当日一早接到停电通知后,将半部《棋王》拍进通喜胸脯的老师,全程只有四字“晚上你读”。

    通喜一下子“泯然众人矣”,拿到了“普通人”的入场券,在享受与同伴们打成一片的快乐之时,也必然承受这个新角色带来的苦恼,虽然这种苦恼也是小众群体一直以来默默期许艳羡的。

     “咚咚咚”,敲门声,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外加一句送了自己一程的言语“再说话我敲门叫宿管了”,通喜话音刚落,敲门声应声而起,无缝衔接,通喜再看自己的手,离着木门还有20公分,抬眼望向对面下铺,一目了然。此时的鸦雀无声已然毫无意义,在一所以军事化管理著称的乡村中学,本该晚休时分却发出了三声敲门声,“狼来了的故事”直接进入高潮,宿管推门而入,“谁敲的门,什么事敲门”,自然无人应答。宿管也不是吃素的,细细观察门口的两组上下铺之后,“这边的上铺和这边的下铺,穿好衣服出来,给你们五分钟时间”,说的同时,指了指通喜和他对面的下铺。“范围划得真准”,通喜心里嘀咕,下床之时已是释然,因为只有被叫出的俩人头朝门口,有敲门的先天便利条件。当通喜意识到与之“捉对厮杀”的是大名鼎鼎的玉龙同学,且他没有第一时间承认敲门之时,在这非此即彼的非常时刻,通喜当即有了一场恶仗的既视感,今夜无眠啊。

    玉龙数学科目极好,通喜分析是与他的性格偏执有关,课堂之上的连环追问也常常让老师一时哑口。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一时无两的玉龙也常常被同学们委以重任。重剂起沉珂,玉龙这一剂分量十足的重剂定向专治数学老师拖堂的“恶习”。明知下课铃要响,最后一题的讲解正要启封之时,玉龙在同学们的怂恿之下总是能够在倒数第二题的讲解收尾之时提出一两个难缠的问题,拖延的时间刚好坚持到下课铃响,最后一题全须全影,毫无染指,老师一时无奈也不好就此展开。老师为此专门找玉龙面谈过,但是玉龙面对老师的“威逼利诱”从不为所动。待到后来,老师这多年的老毛病也就被玉龙慢慢地根治了。

    言归正传。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走廊里罚站的二人在宿管的苦口婆心下却抵死不认,通喜恶狠狠地盯着玉龙,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明明这星点儿小错可以即时低头化解,他却有着能够上升到贞操一般的坚守,竟然鏖战近半个小时。终于迎来了查宿的级部主任。待听完宿管的汇报后,老师面带笑意“通喜同学,可以啊,融入集体挺快的嘛”,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通喜一阵头大。“精力充沛睡不着是吧?走,一会儿跟我去办公室备课去,顺便听听二位今晚这波操作的心路历程”。一路不甘与忐忑,却又无的放矢,终是一路黑暗步入光明,拟或光明步入黑暗。各自一番解释之后,无解的死结,在老师备课的桌旁罚站。通喜这一刻猛地恍然大悟,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情重点根本不是查明真相,而是略施薄惩,杀一儆百,既然已经陷入旋涡的中心,必然也就不能全身而退的,通喜看重的真相顿失颜色。就在通喜同学向通往成熟的道路上踽踽前行之时,窗外一簇火光冲天,方位正是教师存车棚。“你们俩给我老实站这,李老师帮我盯着点,我去看看怎么回事,场面整的挺大啊,莫非你俩用上了兵法,还叫了外援,准备声东击西不成”,难得老师还能开得出玩笑,通喜却是一脸苦笑。过了大概一个多小时,满脸黑乎乎的三员大将垂头丧气地被一众男老师和两名民警护送进来,两名民警在老师的一顿寒暄之后先行撤离,应该是内部矛盾内部解决的意思。“来来来,你二人仔细辨认一下这三人,看看是不是舍生取义来了”,进门时没敢仔细看,抬头一看不得了,这三人除了脸黑,头发也糊了一片,仔细辨认之后,倒是有所收获,其中一人正是学校所在村庄的同班“土著”。没有被警察带走,三人自然心存感激,也就供认不讳了。原来三人晚自习后趁月黑风高夜翻墙返回,准备从老师的摩托车油箱里偷油,前期准备充分,手法娴熟,黑灯瞎火倒也不敢有恃无恐地亮灯,油桶放低处,拧开油箱盖伸进油管,拿油管的另外一头用嘴使劲一吸,估么着油升至油管拐弯处从嘴里拿出对准油桶。满满都是二十年代九十年代初隔三差五游走在村庄里面散装酱油的售卖记忆。理论上来讲,这一波轻车熟路地操作之后汽油会源源不断地流至油桶,但此次却一无所获,如此反复三次,仍是没有进展。三人在担惊受怕下,也不免火急火燎,于是反复确认四周无人之际,三人围在油箱口一圈,拿出唯一的照明工具——打火机,轻轻点燃,靠近油箱口,准备确认一下症结所在,外部光源照黑洞,自然是越近越好,慢慢靠近,仔细观看,一团火势在这一刻终于攒聚了足够的力量,瞬间大作。于是就有了刚才一幕,黑黑的脸蛋儿配着焦香的发型。“你们五个是一拨吗?不是一拨的话不建议靠的这么近,他们仨这事需要升级一下手段”,通喜和玉龙因为久站不听使唤的双腿在上肢的协助下猛地迈开,步调倒是统一,生怕让老师误会两拨之间有哪怕丁点儿的瓜葛。“行了,站了两个多小时也差不多了,你们俩自己回去冰释前嫌去吧,但有一件,今晚这仨英雄的事迹谁也不准提。”通喜和玉龙闻言如蒙大赦,两害相权取其轻,赶紧跑路的好。“本人向来识英雄,重英雄,三位英雄可以啊,本人执教近20年也算开了眼了,当然,此次刮目相看之后定会重点关照三位英雄。啧啧啧,有胆量,有预谋,有组织……”随着通喜越行越远,老师的声音也就越来越小。

    相安无事三两日,处理结果出来了。学校秉持以教书育人为本的一贯优良传统,给予三人通报批评的处罚。在三人家长抢先认罚赔偿,安抚受损老师的情况下,通报内容极尽模棱两可之能事,毕竟作案手法不可宣扬,云山雾罩地用词也算是对三人洗心革面的认可。经此一役,观三人除了面白发短之外,好像关系也得到了某种升华,仿佛由勾肩搭背一下子上升到了两两无猜。反观通喜和玉龙,一地鸡毛,一声叹息,毫无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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