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我回东屋半袋烟的时间,忽然进来三个人: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扶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另一个同少妇年龄差不多的小伙子挟着个行李卷儿,手拿着一个暖水瓶。我瞧瞧这少妇把衣襟的钮扣都要撑掉的大肚子,心里说:“她们想的可周到,什么都带来了。”
我完全像个妇产院的工作人员一样,接过行李卷儿,放在炕上,请她们落坐。
“妈,”小伙子把暖瓶放在柜上,向那五十多岁的妇女说,“我得去主持生产队的会。开完会再来看你。”他转脸向已经坐在炕沿上的少妇说。
“去你的吧!”少妇娇媚地瞥了他一眼,“倒好像我还等着你接生似的。”
小伙子走了以后,敞穿着对襟短皮袄的母亲,指着门外向我说:“这是我的儿子,生产队长。整天得忙啊!哪儿也离不开他。。这个,”她指着少妇向我说,“是我的儿媳妇,大队的劳动模范,得过奖,戴过光荣花。”
“妈妈,”少妇打断婆婆的话,同时向婆婆递了个眼色。她胖胖的红润的脸上,现出忸怩的神色。“人家是妇产院,不是登记户口来了!”
婆婆一点也不见衰老的脸上,现出隐藏不住的骄傲和喜悦。她向我微笑着。我告诉她们,我不是妇产院的工作人员,是临时到这儿借住的。婆媳二人用惊叹的目光审视着这间屋子。“刚才我还说,你们可是碰到了好时候。”母亲说着望了望媳妇,又望了望我。那意思是讲给我们两个人听的。我一下子就瞧出来,这是个嘴里藏不住话的人。她得随时随地把肚子里的话抖搂出来才舒心。于是,我现出了静听的神情,半坐半立地依在炕沿上。她向我伸出了九个手指头说:“我生过九个孩子!”
“哈!”我惊叫了一声。
但她立刻接上去说:“死了八个!”
她停顿了一下。她看清我脸上惊讶和迷惑的神色以后,才继续说:“就活了这么一个,刚才出去的生产队长。”
她说话很简短,没有尾音,而且时常停顿一下,闭紧嘴,两眼直望着我的脸。她要不断地在对方的脸上瞧出说话的效果。
“我十八岁过门儿,”她说,“第二年就生了个女孩……”
这时候,魏兰芝进来了。我告诉婆媳二人,这才是助产士。
“这是我媳妇,大队的劳动模范!”婆婆向魏兰芝介绍,“她头胎肚子一疼就生下来了。刚才听说有往妇产院抱行李的,我说,咱们也快去吧,到时候啦,等肚子疼就来不及啦。我们住的远,紧东头把梢儿,有一里地呢!”
魏兰芝等她的话停顿下来的时候,抽身到西屋拿来听诊器。她叫孕妇躺在炕上,解衣裳扣子。我呢,拿眼瞧瞧孕妇,瞧瞧她婆婆,瞧瞧正在往耳朵里塞听筒的魏兰芝,我觉得我应该躲出去。不料这时候孕妇发话了。
“这位同志,”她脸色严肃地望着我说,“把脸背过去!”
我转身到柜边,胳臂肘撑在柜板上,两手托着下巴,瞧眼前的纱布包儿。
“大人挺好,很正常。”听魏兰芝一边诊断着,向孕妇说,“胎儿也挺好,哟,头已经进骨盆啦!也快,住下吧。”
我转过身去的时候,魏兰芝把听诊器挂在脖子上,两眼瞧着我含笑不语。我明白了。“烧火,是不是?”我说,“得令!”我差不多喊叫着跑到堂屋。
魏兰芝追出来,一把拉住我,悄声说:“手脚轻点儿,产妇和婴儿正睡觉!”
我悄悄从西屋把蒸笼搬出来,又是抱柴、添水……魏兰芝忙着准备下个产妇用的一切东西。孕妇的婆婆帮我烧东屋锅。她代替了已经回家的老奶奶的位置。
“我十八岁过门儿,第二年头一胎生了个女孩。”她一边烧火向我说。她还没有忘掉刚才被打断的话。“在月子里就抽风死了。第二胎是个男孩,也是在月子里抽风死了。”她停顿了一下,两眼在灯光和灶膛的火光中直望着我的脸。“第三胎生下来都四个月啦,”她继续说,“我说这回阎王爷把他忘了?白胖白胖的,都会张着没牙的小嘴望着我笑啦。你说,还是抽风死了。八个孩子七个是抽风死的,一个是出蛤蟆瘟。”
“从前的条件不好啊,老娘婆接生有现在这么讲究吗?”我说。
“做梦去吧!”她撇了一下嘴,“都是用碗碴儿割脐带,要么就用席篾子。哪儿像这么蒸了煮,煮了蒸。”
她沉默下来了,往灶膛里添着柴。我瞧通红的火光在她变得沉思的脸上颤动着。
她长出了一口气,两眼出神地呆望着灶膛里伸出的火苗,两手慢慢地往里塞着干柴。大概,她在回忆年轻时候做母亲的情形吧?回忆那些从她身体里诞生的一个一个的婴儿,怎样在她的怀里吮咂着乳头,又怎样一个一个在她怀里死掉吧?
我瞧她的脸上,渐渐地出现了那种母性的痛苦和悲伤。我慢慢地拉着风箱,转脸瞧着外面:满天星斗,银河静静地横过深蓝色的夜空,对面房顶背后的树梢,浮现着朦胧的黑影。安静的夜晚。西屋的母子正在熟睡。魏兰芝穿着雪白的工作服,轻手轻脚地在两个屋子里来回奔忙着。
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乱糟糟的人声。一个青年男子先跑到堂屋,两手抓住我的胳臂,叫道:“大夫,快救救我的老婆吧!”他差不多要哭起来了。
我指着从里屋跑出来的魏兰芝说:“这是助产士!”
“助产士同志,救救命吧,我的老婆要死啦!”他抓住魏兰芝的胳臂叫道。
这时候,几个人用门板抬着一个人进来了。
“她怎么了?”魏兰芝急问。她把蒙在产妇头上的被子往下推了推。“拿灯来!”她命令我。
“请了个接生婆,一天也没生出来,流了一炕血。”年轻的丈夫声音里含着泪水。
我端过灯来,见这产妇脸色刷白,在发黑的眼圈中,眼睛塌陷进去;从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唇中间,发出微弱的呻吟声。
“抬到东屋炕上!”魏兰芝说。
其他的人们走了。魏兰芝在里屋给产妇做检查。我仍旧同那个妇女忙着烧火。年轻的丈夫急得在堂屋乱转。他不断地走到我们两个跟前,问:“不知道还有救没有?”
“别慌,看看检查的结果如何?”我安慰他。
“放心吧!”烧火的妇女满有把握地告诉他,“这是妇产院!
年轻的丈夫半信半疑地瞧着我们两个人的脸色。他的脸是圆圆的,眼睛特别大,有点女孩子气。显然曾经哭过,眼皮还有些红肿。他唉声叹气,拿拳头打手心,要么就到门边去听屋里的动静。
魏兰芝拿白磁盘到堂屋东锅捞剪子、镊子的时候,向那帮忙的妇女说:“大娘,帮下忙,把蒸笼搬进去!”
“大夫,怎么样?”年轻的丈夫跟在魏兰芝的身边追问,“有危险吗?您说,还有救吗?”
“有救,你放心好了。”魏兰芝压低嗓音用平静的调子回答,“接生婆把产妇的子宫弄破啦。”她说着匆忙地进屋去了。
“你请的是哪个接生婆?”帮忙的妇女把笼盖放在锅台上的时候问他。
“锅圈儿他奶奶嘛!”年轻的丈夫跺了一下脚回答,语气里带着懊悔和怨恨。
“呸!她呀,就会拿铁条捅炉子,也混充大尾巴鹰,给人家接生”那妇女说着端蒸笼进屋去了。
魏兰芝给那产妇接出了孩子,是个女孩。随即给产妇缝好了伤口。母亲和婴儿的脱险,使这刚刚做了父亲的人高兴得像小孩子一样,蹦蹦跳跳。然后,飞一般回家去了。
这一夜,在这个妇产院里,生了两个男孩、一个女孩。
早晨,吃过饭,我上路了。她,魏兰芝送我。我推着自行车,沿着菜园的墙根,踏着一层白白的薄霜。她仍旧穿着那件酱红色碎花棉袄;虽然忙了一夜,却还是这么精神饱满、快活,脸蛋红喷喷的,像早霞一样新鲜。
“你帮我忙了一宿,应该怎么谢你呐?”这话她已经说过好几遍了。“对了,你还有一句话没说呢。”她用那样的目光望着我的脸说。于是,我的脸又发烧了。
“我应该谢谢你!”我攥住她一只手说,“昨天晚上那位老奶奶问你的话,你没有否认。”我的话虽然前言不搭后语,可是总算把意思说出来了。
我感到她的手反过来攥得我很紧。而且,她的脸绯红了。也不知从哪儿来的这么大胆子,我瞧四外没人,竟想要做出进一步的动作。
“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她推开我说。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塞给我,扭头就往回跑。“等着你的信!”她回头喊了这么一句。
我瞧相片是她的一张半身像。再瞧背面,用钢笔字写着“送给最亲爱的人”,底下写了个“芝”字。
我蹬着自行车,简直要飞起来了。我觉得田野、树林、冰冻的小河、大路上的军队、挖渠的人群、天空的飞鸟……一切都是这样使人喜欢。我一边把车轮蹬得飞转,一边俯下身,大声唱起歌来。我没板没眼地唱,招惹的那些田间工作的人们都惊讶地望着我。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管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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