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光影幻境
马戏团内有太多的光源,从火焰到灯笼乃至星辰。我听过“光影错觉”这个词,它频频适用于描述马戏团内的种种景观,太频繁,让我时而怀疑整座马戏团本身就是一个错综复杂的光影幻境。
----傅瑞珂.席森 1894
*******************************
开幕夜:幻起
伦敦,1886年10月13日至14日
********************************
开幕日,毋宁说是开幕夜,十分壮观。每一细枝末节都经策划,远在太阳落山前,大群人众已聚在门外。当终于放行进了园子,游人们只管瞠目咋舌,游走在一座座帐篷间,更是目不暇接。
马戏团内每一元素绝妙地汇聚一处。在不同国家,不同大陆排演的节目现在正在毗邻的帐篷里上演,每一部分融会贯通,合为一体。每件服装,每个动作,每座帐篷的每个招牌只管相竟尽善尽美。
空气也尽如人意,清冽冰凉,弥漫着在幻诱着一个又一个游人的气味和声响。
午夜时分,在前半夜一直空荡立着,看似只是一座盘屈的铁艺雕塑的篝火隆重点燃了。十二个燃火手拿着小演台悄悄进了庭院,他们按时钟数字的位置在庭院周边把演台放好。距午夜恰一分钟,他们登上各自演台,自身后抽出幽光闪闪的黑色弓箭。距午夜三十秒,他们用小簇舞动的黄色火苗燃起箭头。人群中先前没留意的现在好奇地看过来。午夜前十秒,他们举起弓,以燃烧的箭头瞄准等待中的卷铁巨鼎。当大门旁钟声鸣起,第一个弓箭手将箭飞射出,箭越过人群,在一片火花中击中目标。
(cauldron.小说及童话故事中巫师用以施符咒的大锅)
篝火在一团喷涌的黄色烈焰中燃起。
第二声钟鸣传来,第二个弓箭手将箭射进黄色火团,火顿化作清亮的蔚蓝。
第三声钟鸣第三支箭,火焰是温暖的亮粉。
第四支箭射出,火色如熟透的南瓜。
第五支,火色一片猩红。
第六支带出一片愈加浓郁,晶莹的绯红。
七,火光浸在灼灼的酒色中。
八,火色是幽光莹莹的紫罗兰。
九,紫罗兰化作靛青。
第十声钟鸣,第十支箭,篝火化作最深浓的午夜蓝。
倒数第二声钟鸣,舞动的火由蓝转黑,瞬时,火与鼎已难区分。
钟最后一击,黑火被一片眩目的白光取代,火花如雪片绕着大锅纷落。大团浓密的白烟卷入夜空。
人群一时鼎沸。原打算要走的游人决定再多留一小会儿,众人兴奋地谈论这场燃火仪式。没能亲眼目睹的人,在几分钟也许几个小时后听了别人转述,只难置信。
人们游走在一座座帐篷间,徜徉在彼此环绕交织,仿佛绝无止尽的小路上。有些游人逢帐篷必进,也有人更有选择,要把招牌仔细考量过再选择要游览的帐篷。有人发现了一座特别有趣儿的帐篷就出不去了,一整趟留在了那儿。游人们在经过广场时也会指着那些他们已去过并且特别精彩的帐篷推荐给其他游客。提议总是被愉快采纳,只是往往听的人还没找着推荐的,就先给别的帐篷引了去。
黎明渐近,要引着剩下的游人出园子却是不易。只能安抚着保证说,等太阳落山,他们可以再来。
总之,开幕夜毋庸置疑大举成功。
只一件算是个小差池,一个意料外的状况。这事没有游人发觉就过了去,不少艺人也是事后才知道。
恰在太阳落山前,就在倒计时准备正在进行中(服装调整好,焦糖融化开),山猫驯师的妻子意外临产了。她在身体尚能支撑时是丈夫的助手。表演因她不在只略做调整,山猫们却似乎躁动起来。
她怀着一对双胞胎,距产期还有几周时间。事后大伙儿开玩笑说,他们大概不想错过开幕夜。
马戏团对众开放前,一位大夫被带进来,悄悄护送到后台接生(相比送医院是更易实施的举措)。
午夜前六分钟,温思敦.艾丹.莫瑞出生了。
午夜过后七分钟,妹妹,裴娜露.艾思琳.莫瑞,跟着到了。
消息传到常德士.克里斯朵夫.莱菲耳那里,他因双胞胎性别不同而略感失望。他已为一对模样相同的双胞胎设想好种种马戏团角色,就等孩子年龄一到。双生兄妹,就没有他想要的戏剧效果了,不过他还是让马可安排送去了硕大的两扎红玫瑰。
两个小家伙,各一头惊人浓密的艳丽红发。他们不太哭,一直警醒着,睁着一样的蓝色大眼睛。绸缎布头包裹着他们,女孩白色,男孩黑色。
艺人接连不断在演出空档前来探望,轮流抱着他们,难免说起他们时机凑巧。他们真是再适合不过这里,大伙儿都说,除了这头发。有人提议戴上帽子,等他们长大些再染发。也有人说,要压过这么个颜色,只怕会弄巧成拙。那是一种极触目的红,比他们母亲红褐色的头发鲜艳得多。
“这是吉利色。”天野月子说,却不肯细说缘由。她亲了兄妹俩的额头,后来又折了纸鹤串挂在他们的摇篮上。
天快亮时,马戏团空下来,他们由人抱着在帐篷间散步,还去了庭院。说是要哄他们睡觉,可他们一直醒着,望着身边的灯火,人们的装扮和帐篷的条纹。对不过几个时辰大的婴儿来说,是灵敏异常了。
直到太阳出来,他们才算合眼,并排睡在那张铺着条纹毯子,尽管他们到得早了,也已经在等他们的黑锻铁摇篮里。摇篮几周前作为礼物送来,却没附贺卡或便笺。莫瑞夫妇当是常德士的贺礼,可是他们谢他时,常德士却称他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虽是来路不明,兄妹俩却都喜欢。
后来没人记着是谁戏称他们小乖和小东西。和摇篮一样,没人领功。
不过绰号传得快,绰号就是这样。
******************************
开幕之夜 II:星星之火
伦敦 1886年十月13至14日
*******************************
开幕夜前几个小时里马可不时偷偷看表,焦灼地等着表针走向午夜。
莫瑞兄妹意外提早降生已搅乱他的进度,不过倘若燃火仪式能按计划进展,时间应该还够。
深知几周内马戏团就要远在数百哩外,留下他独自在伦敦,这是他能想到的最佳方案。
易莎贝也许确会有帮助,但是他需要更有力的连接。
自从发现竞技场地,他便在马戏团逐渐承揽起更多职责。做常德士吩咐的一切,还不止,以至事无大小都授予了他自主权,自审核大门设计方案,到订购帐篷所用帆布。
束约的范围令他担忧。他尚未在这种规模下做过任何尝试,但是没有理由不以最强势启动竞技。
篝火将为他提供他与马戏团的连接,尽管效果怎样他没有十分把握。与此同时有这么多人卷入在内,为场地增加一份安全因素总是明智之举。
他用了数月时间做准备。
常德士巴不得他由组织燃火仪式,只略为施压,早认定他是马戏团规划的无价宝。摆摆手,具体事就都随他了。
最紧要的是,常德士同意这会是一项机密。燃火仪式承接了午夜宴席的氛围,不得询问原料及菜单。
倘若问起箭头上用了什么材料,会产生如此惊人的效果。火焰如何从一种鲜明的色调变换成另一种。无可奉告。
那些在准备和彩排中当真问过的人则被告知,内情泄露效果就没了。
不过,自然,马可不能排演最关键的一步。
在拥挤的庭院中恰于午夜前从常德士身边溜开是好办到的。
他走向盘错交织的铁鼎,尽力贴近空的鼎。他从外衣里拿出一只大皮面笔记本,这是一份精准的复本,原件安全地锁在他的办公室。在涌动的人流中没有人留意他把本子丢进大鼎。本子着落时的一响也被周围的嘈杂淹没。
封页掀开,一株笔墨精描的树暴露在星空下。
弓箭手各自就位,他靠紧盘卷的金属边缘。
火势在缤纷的色彩中不断熊猛,他不顾四周游人推挤,凝神专注着火焰。
最后一支箭射中目标,他合眼。白的火光穿透他的眼睑,燃得通红。
*
初表演时奚黎亚原想那会感觉是对父亲的生硬模仿,不过欣慰的是,实际体验大不同于那些她在一家连一家剧院里看过太多遍的演出。
场地小而私密。观众不多,还能各自保持是独立个体,不至成一片混沌。
她发现由观众的反应引导她接下做什么,她可以让每一场演出各有特色。
虽然其中乐趣超出她所预想,演出间能有一些自己的空档也还是让她欢喜。临近午夜,她决定出去看看可能找个地方,悄悄观看燃火仪式。
但是当她经过一片虽未设置舞台,却也被划做后台的区域时,她一下就被因莫瑞双胞胎临近降生而引出的一阵尚算有序的混乱卷了进去。
几个艺人雇员已聚在这里,焦灼地等着。请来的医生似乎觉着这整个场面很是古怪。柔术师来了又去。艾丹.莫瑞好像他的山猫踱来踱去。
奚黎亚尽量让自己帮上忙,多是端茶倒水,再想出些新鲜特别的法子劝慰大家,一切会平安无事。
这尤其让她想起安抚旧时的灵媒客人来,以至当人们叫着她的名字谢她时,她还不禁地诧异。
距午夜前几分钟传来的稚嫩啼声让大家松了口气,引起一阵叹息和欢呼。
这时却有什么紧跟着来了。
奚黎亚还没听着庭院传来的掌声就先觉着了,一阵如浪般突然波及整座马戏团的颤动。
它周遍身体,一阵颤栗不自主顺脊柱而下,险些掀倒她。
“你还好吗?”身后有人说话。她回身,发现天野月子一只暖和的手正扶了她的胳膊稳住她。那种知情甚深,让奚黎亚已觉冒犯的眼神在柔术师的笑眼中闪烁着。
“我还好,谢谢你。”奚黎亚吃力喘着气。
“你是敏感的人。”天野月子说。“敏感的人受这类事件影响不足为怪。”
又一阵啼声从隔壁房里传来,轻和着头一阵啼哭。
“他们时机不一般啊。”天野月子说了,转去看新生儿。
奚黎亚只有点头。
“真遗憾,你错过了燃火仪式。”天野月子接着说。“也不一般。”
莫瑞双胞胎哭声渐歇,奚黎亚试着挣开还遍布皮肤的刺痛。
她还不知谁是对手,但是刚这一招不管是什么路数,都惊着了她。
她觉着整座马戏团在四周围光芒四射,仿佛一张网漫过,把一切笼在铁栏内,蝶一样轻颤着。
她想,该如何回敬呢。
**************************************
开幕之夜 III:暗度陈仓
伦敦 1886年10月13日至14日
***************************************
开幕夜,常德士.克里斯朵夫.莱菲耳没进一座帐篷。他在小路和广场徜徉,在庭院周边的环路上漫步。马可跟在后面,常德士每发现有需要议论一番的事他就记录下来。
常德士观察大众,看人们如何决定进哪一座帐篷。他找出需要调整或是抬高的招牌以方便人们阅读;不够显眼或是太瞩目,以致人们少有留意或是引来太多人流的入口。
不过这都是细枝末节,实在讲,是锦上添花。一切已尽善尽美。游人兴高采烈。排队买票的队列在栅栏外绵延。整座马戏团欢腾雀跃。
午夜前几分钟,常德士在庭院边一处地方站好,以便观看燃火仪式。他选的位置既看得见篝火也看得见大部分游人。
“燃火一切准备就绪,正确?”他问。
没人答话。
他左右看看,只见狂欢的游人川流经过。
“马可?”他说。马可无处可寻了。
一位薄吉思姐妹见着常德士,她小心穿过熙攘的庭院走来。
“你好啊,常德士。”她到了他身边说。“怎么了?”
“我看来是把马可走丢了。”他说。“奇怪。不过没什么好担心的。荔妮,亲爱的。”
“泰拉。”泰拉更正。
“你们长得太像。”常德士吸着雪茄说。“让人糊涂。你们应该一对儿在一处,免得这种失礼。”
“真的,常德士,我们都不是双胞胎。”
“那么,谁大?”
“那是秘密。”泰拉带笑说。“我们能宣布今晚大举成功了吗?”
“目前为止尽如人意,但是夜还早,亲爱的。莫瑞太太怎么样了?”
“我大概一个小时没听着消息了,不过我相信,她挺好。这让双胞胎有个值得纪念的生日呢,我看是。”
“他们要是像你们姐俩这么分不清,还有点用处。我们可以给他们穿上一样的服装。”
泰拉大笑。“你怎么也要等到他们会走路吧。”
在尚未点燃,即将盛放篝火的巨鼎周围,十二个弓箭手正在就位。泰拉和常德士停了话,观望起来。泰拉看弓箭手,常德士却看游人,看他们的目光被表演吸引来。人们由人流转为观众,就像和弓箭手们一起排演过一样。一切精确按计划进展。
弓箭手的箭飞射出去,一支接一支,火苗穿过缤纷的火海。钟声响起,十二声低鸣荡过马戏团,整座马戏团浸染在色彩中。
钟鸣第十二响,篝火熊熊,白而炽热。庭院里一切震颤了片刻,没有一丝风,围巾却扬起,帐篷帆布颤动着。
观众掌声迸起。泰拉也拍手,身边常德士却一个踉跄,雪茄掉在地上。
“常德士,你还好吗?”泰拉询问。
“我觉着很晕。”他说。泰拉抓着常德士的胳膊,扶稳他,把他拉到最靠近的帐篷旁,避开已动起来,向四面散去的人流。
“你觉到了吗?”常德士问泰拉。他腿抖着。经过的人们推推挤挤,泰拉吃力撑着他。
“觉着什么?”泰拉问,常德士没说话,明显还站不稳。“怎么没人想着在庭院放些长凳呢。”泰拉竟自嘟囔。
“出什么事了吗,薄吉思小姐?”有人在背后问。她回头见是马可在身后踟蹰,拿着笔记本,十分关切的样子。
“哦,马可,你在这儿啊。”泰拉说。“常德士有点不舒服呢。”
他们已在人群中引来注意。马可扶着常德士的胳膊,带他走进一个僻静些的角落,自己背对庭院站着,挡出一小块私密空间。
“他这样很久了吗?”马可扶稳常德士,问泰拉。
“不是,很突然。”泰拉回答。“我担心他会晕倒。”
“我保证这没事。”马可告诉她。“是这热气,大概。我能处理,薄吉思小姐。你不必费心了。”
泰拉皱了眉,不愿走开。
“这没事的。”马可加重语气。
常德士看着地面,像是丢了什么,全不像听着他们说的话。
“你坚持的话。”泰拉让了步。复数名词
“他正找对了人,薄吉思小姐。”马可说。泰拉不及再开口,他已转身,和常德士走进人群。
“你在这儿啊。”荔妮说着探过泰拉肩头。“我到处找你。你看燃火仪式了吗?多壮观啊?”
“是啊。”泰拉说着话,还在扫视人群。
“怎么了?”荔妮问。“出什么事了吗?”
“你对常德士的助理了解多少?”泰拉反问。
“马可?不太多。”荔妮说。“他为常德士做事几年了,会计专职。以前像是个什么学生,我想是。我不太清楚他学的什么,在哪儿学的。他不太健谈。你问这个干什么?再找个神秘英俊的猎物?”
泰拉虽是分着心,还是笑了。
“不是,才不是。只是好奇。”她挽了荔妮的胳膊。“我们走吧,这会儿还是接着探秘去吧。”
她们挽手走在人群中,环绕着光芒四射的篝火。许多游人还在观望它,为那舞动的白火深深着迷。
~~~~~~~~~~~~~~~~~~~~~~
吊挂的人
~~~~~~~~~~~~~~~~~~~~~~
在这座帐篷里,高悬在你头上的是许多的人。杂技演员,空中飞人,高空杂技师。一并映射在自顶篷垂下的几十盏形似星体的闪耀的球灯下。
没有护网。
你从这个危险却一览无余的位置观看表演,就在艺人之下,中间全无一物。
穿羽衣的女孩儿在不同的高度上旋转,吊挂在可由她们自己操控的绸带上。掌控自己牵线的木偶。
普通的有椅腿靠背的椅子用作高架秋千。
形似鸟笼的球体升起降落,一个或是多个人从球内出来,或站到球顶,或吊挂在球下栏杆上。
帐篷正中一个穿燕尾服的人,他一腿系着银索吊挂着,两手交握背后。
他动起来,极缓慢。手臂伸出体侧,一只而后另一只,直到两臂都垂在头下。
他开始旋转。越转越快,直转到人在索底只一团模糊。
突然,他停了,他跌下去。
底下看众猛闪开,清出光溜溜一方坚硬的地面。
你不忍睹。眼睛却掉不开。
这时,他在与众人视线平齐处停了。挂在现在仿佛无尽长的银索上。头上礼帽一丝不乱,两臂自若放在体侧。
待众人镇静,他举了戴手套的一手,摘了帽子。
他自腰部折起,夸张地倒鞠一躬。
************************************
入幻释梦
康科德镇,马萨诸塞州 1902年10月
*************************************
彼利一整天盼着太阳落山,可太阳偏不,依着它平日的步调踱过天空,那步子,彼利从没当真留意过,今天却发现磨人地慢。他简直希望这是个上学的日子,也好有点事帮着他打发时间。他想要不要打个盹儿,可是马戏团的突然出现让他实在太兴奋,又怎么睡得着。
晚饭还是几个月的老样子,大段的沉默被母亲试着挑起的客套话和凯萝琳偶尔的叹气打断。
母亲提起马戏团,确切说,是马戏团引来的大量人流。
彼利盼着沉默回来,凯萝琳却转头看他。
“上回马戏团在这里,我们有没有打赌让你溜进去,彼利?”她语气好奇随意,好像她真不记得有过这么回事。
“什么,白天?”母亲问。凯萝琳含混地点头。
“是。”彼利轻声说。他盼着尴尬的沉默回来。
“彼利。”母亲努力要把那名字喊作含了失望的责备。彼利,明明是接受挑战的那个,又不是挑战的,不懂这怎么是他的错。可凯萝琳没等他还口,先说了话。
“哦,他没去。”她说。好像现在她又清楚记着那回事了。
彼利只耸耸肩。
“嗯,但愿没去。”母亲说。
又沉默起来,彼利盯着窗外,盘算着黄昏时要做的每件事。他想最好远在黄昏前就到大门口,若是早了就等着。他觉着脚板在桌子下发痒,不知多久才能逃开。
收拾桌子仿佛经年,帮母亲洗碗像进入了永恒。凯萝琳回了房里不见了人影,父亲摊开报纸。
“你去哪儿?”母亲见他戴上围巾,就问。
“我去马戏团。”彼利说。
“别太晚。”母亲说。“你有活儿要干。”
“不会。”彼利说,他庆幸母亲疏忽了,没说具体时间,“太晚”要看怎么说。
“带上你姐姐。”母亲又说。
只因没有母亲看着他可有在凯萝琳的门前停过,他就出不去,彼利只好敲了那扇半掩的门。
“走开。”姐姐说。
“我去马戏团,你要是想去就一起去。”彼利闷声闷气。他早知她什么反应。
“不去。”她说。和晚餐的沉默一样不出所料。“多幼稚。”她又加一句,轻蔑地瞪他一眼。
彼利没再说话走了,让风把身后的门砰地带上。
太阳才西落,外面的人比平日这个时候多,都往一个方向走。
他走着,兴奋开始退去。也许是幼稚吧。也许马戏团不一样了呢。
他到原野时,那里已聚了大群的人。他安了心,很多游客和他年龄相仿,或是还比他大得多,只几个人带了孩子。两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女孩见他走过便叽叽咯咯地笑,惹他注意。他不知这算不算是取悦呢。
彼利找了个位置站在人群里。他等着,看着紧闭的铁门。他想马戏团会不会和他记着的不一样了。
他也想,是在潜意识里,那个红发白衣的女孩可会在里面什么地方。
太阳橙色的斜晖在褪尽前让一切,连同马戏团,仿佛燃烧着。火色化为暮霭的瞬间比彼利预想的迅速。这时马戏团里灯火忽闪着亮起,遍及所有帐篷。人们“哦”,“啊”地应合。当大门顶上那座宏大的招牌飞溅起火花,近前几个人惊得叫出来。招牌全亮起,灯塔般闪出:Le Cirque des Rêves(梦园马戏团),彼利不由微笑了。
一天的等待虽慢得难挨,进马戏团的队列却挪动得异常迅速,彼利很快就站在票亭前,买好一张门票。
散落着星辰的宛转通道仿佛没有尽头,他摸索着通过一个个昏暗的转弯,焦灼地期盼终点的光明。
一到灯火通明的庭院,他头一个念头是还是那味道,柴烟,焦糖,还有些他也说不上的味道。
他不知要从哪儿逛起。园子里太多帐篷,太多选择。他想要么先四处走走,再决定进哪个帐篷。
他也是想,在马戏团里随便走走大概会增大遇上红发女孩的机会。不过他不肯跟自己承认他是在找她。找一个几年前在极古怪的情形下只见过一面的女孩子太傻气。也没理由相信她还记着他,或是能认出他,要说这个,他也不敢说他就能认出她来。
他决定往马戏团深处走,穿过有篝火的庭院,从另一边出去,然后再设法回来。主意看来不错,那边大概也不会有这么多人。
但是,他想,应该先来一杯调味热苹果汁。没用很久他就在庭院找到卖果汁的小贩。他付了钱买了一杯,冒着热气的果汁装在黑白理石螺纹的杯里。在尝第一口前他先想了下,果汁还会有他记着的那么好喝吗。他无数次回味过那个味道,虽说这地方盛产苹果,可还没有过一种苹果汁,甭管有没有加调味,有那么好喝过。他犹豫着抿了很小一口。简直比他记着的还要好喝啊。
他找了条小道进去。小道旁,在四面帐篷的入口间,一小群人正围着一个搭起的台子。一女子一身银黑色涡纹紧身衣站在台上。她将身子盘扭折叠,那样子看来可怖又优雅。虽是看着有点无异受罪,彼利还是停下站在观众里。
柔术师从地上拾起一只银色小金属环,简单却神气地舞了几下。她把它递给人群前一人,证实那环是连贯的。那人把环还给她,她整个身子便穿环而过,四肢优美地展开,像舞蹈动作一样。
她丢开环,却在台正中放上一只小匣。
匣子看似不过一呎见方,不过实际会略大些。且不论匣子细处,一个长成的女子(即使比常人矮小)要把自己挤压进一个如此狭小的空间已足使人惊罕。而此处更为惊罕的是匣子实际是玻璃的,全透明。
匣子边沿是金属,氧化得发了黑,而侧板和盖子全是透明玻璃,因此在她盘曲弯折,把自己叠压进这纤小空间的整段时间里她人都是可见的。她缓缓动作,使每一细微挪动都汇入表演,直到身体和头部全装进匣内,只剩两手在外,自顶伸出。在彼利看这情形没有可能,一小块腿在这儿,一弯肩膀在那儿,一截胳臂压在另一只脚下。
只剩一手,快活地摆了摆便拉下盖子。锁帕自动扣合,匣子没有疑问关了上,柔术师在里清晰可见。
这时关着女人的玻璃匣内有白烟缓缓漫入。烟宛转钻过尚未被四肢躯体填满的纤小缝隙,渗进抵着玻璃的指缝间。
烟愈浓,全把柔术师遮住。匣内只见白烟,抵着玻璃涌动起伏。
突然,砰一响,匣子碎了。玻璃面板四面落去,顶盖坍塌。烟雾缕缕腾进夜空。匣子,不如说台上原是匣子的一小堆玻璃,是空的。柔术师不见了。
众人等了一阵,不见动静。最后一缕烟雾散尽,人也开始散去。
彼利经过时离近看了看,他想柔术师莫非设法藏进了舞台里。但是台子是实木的,底下敞开。虽然明摆着无处可去,她还是无影无踪了。
彼利沿宛转的小路继续走。他喝完苹果汁,找了只垃圾桶丢杯子。杯子才丢进昏暗的筒里,似乎就消失不见了。
他走着,读着招牌,想定下要去哪座帐篷。有的招牌个头大,装饰着图案和大段的介绍。
引他看去的牌子却小些,挂着它的帐篷也不大。黑牌上白色草体字。
绝伦幻技
门开着,一队游客相继往魔法师的帐篷里走。彼利排进队里。
里面,环形内壁上燃着一圈黑铁壁烛台,里面只一环原木座椅。大概不过二十个座位,两排交错,让每个座位视线相当。彼利选了前排一个位置,正对入口。
余下座位很快坐满,只剩两个:一个在他左边,一个在环场对面。
彼利立刻留意到两件事。
首先,他看不见入口在哪儿了。观众进来的地方现在看似是连续的墙壁,严丝合缝与帐篷相融。
再有,现在在他左侧坐着一个黑发,黑衣的女子。他确定在门消失之前她并不在这里。
这时环场对面的空位子起火了,他的注意力从这两件事上移开。
恐慌顿起。在失火座椅近旁坐的人弃座而逃,冲向门去,却见门不在了,只一道严实的围墙。
火势平稳攀升,紧贴座椅,舔舐木头,木头却不像烧着了。
彼利再看左侧女子,她冲彼利眨眨眼,起身到了环场中央。一片恐慌中,她平静解开外衣纽扣,脱了,轻巧一动朝失火座椅丢去。
原是件厚羊毛外套却成一束黑色长绸,水波般起伏着遮过椅子。火熄了。只几缕青烟缭绕,刺鼻的焦炭味渐成抚慰的炉香,还夹了些似是肉桂或是丁香的味道。
那女子,立在环椅中央,她手一舞抽回黑绸,露出毫无损伤的座椅,椅上还栖着几只雪白的鸽子。
再一舞,黑绸竟自弯转折叠,变作黑礼帽。女子把它扣在头上,刚好和她一身仿若夜空裁成的舞袍,缀饰着莹莹白水晶的一袭黑绸裙,配作一套。她略一躬身向观众致意。
魔法师登场了。
几个观众,也有彼利,总算鼓了掌。弃座逃了的人回了座位,惶恐又惊诧。
表演是连贯的。这些彼利很难看作是戏法儿的表演融会贯通。鸽子频频消失,却在帽子,椅子下重现。另有一只黑乌鸦,个头真是太大,很难事先设法藏起来。演出过了些时候后,彼利才渐渐想到,因着这环形的席位,这场地的形状和紧密,没有空间可以安放镜子或是借助光影错觉。一切即时且一目了然。她还把一位观众的金属怀表变作沙子,又变回来。某一刻,所有座椅由地面浮起一段距离。移动虽平稳安全,彼利的脚趾勉强够着地面,他还是紧张地抓着椅子两侧。
演出结束,观众鼓掌,魔法师原地环转一周鞠躬,向整环观众致意。一圈转过,她人已不在。只几点微光闪烁,是她裙上水晶的残影。
帐篷一侧的门复现,这一小群观众往外走。彼利迟迟落在后面,走着又不住地回头看魔法师才站过的地方。
外面,原本不在,现在却搭起一座台子,台子和有柔术师站着的台子相仿。只是这台上的人却不动。彼利几乎当她是个雕像。她一身白裙,裙上镶着同色毛边,裙摆漫过台面垂到地上。她的头发,皮肤,及至睫毛都是冰雪般洁白。
不过她在动。非常,非常缓慢。慢得彼利看不出确切的移动,只是些微细的变化。柔软晶莹的雪花飘落地面,从她身上落下,就像叶子落下树去。
彼利绕着她走,从各个角度看她。她的眼睛便随着彼利,粘着雪花的睫毛却一眨不眨。
台上有一小块银牌,部分被垂下的裙摆遮着。
牌上写着为纪念,却不知是为谁。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