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顾望明月
第九章 一夜长大
吃过饭后林可和弟弟回到房间继续看书，没法集中注意力，她只能靠抄写来强迫自己记忆。宝珍仍旧在厨房忙碌，白天外出做工，晚上回来总有收拾不完的家务。
收音机里传来报时声，八点整，两位老人习惯了边听收音机边忙手里的竹活。昏黄的灯光下，林可的爷爷坐在矮凳上，费力地弓着腰为竹筐起底，奶奶坐在稍高的椅子上一圈一圈用竹篾进行编织。他们布满老年斑的手上刻有数不清的伤痕，深浅不一，有篾刀留下的，也有被竹篾划伤的，新伤覆旧痕。
从小到大，林可记不清帮两位老人挑过多少手心的竹刺，帮他们的手指缠过多少道胶布。她只记得每次捧着他们满是老茧和疤痕的粗糙双手时，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她怨自己不能快些长大，快些挣钱，让操劳一生的两位老人可以过上清闲日子。她更恨那个男人，不能给父母一个安详的晚年，不能给妻子一个幸福的依靠，也不能给子女一个美满的家庭。反而让全部人在今夜苦苦受着煎熬。
嘀嗒嘀嗒，墙上的挂钟一分一秒的跳过，林可的心脏也跟随着时钟跳跃的节拍忐忑不安，全家人怀着相同的心事忙着各自的事。九点整，两位老人没有说话，继续手里的活，宝珍也没有出门的打算。十点，家里一如往常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宝珍停下擦洗的动作，提醒两位老人早点休息，也叫林可和弟弟不要多想，好好睡觉，明天还要早起去买年货。
十一点，爷爷奶奶回房睡了，宝珍也开始洗漱，林可躺在床上，耳朵紧张地听着窗外的动静。每当有车子经过有人讲话，她的心跳都会加速，直到什么也听不见时才慢慢放松下来。她在心里安慰自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赶紧睡觉，但有些情绪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越是这样大脑越是紧张。
林可不知躺了多久才渐渐有了困意，但很快便在迷糊中被“砰砰”的敲门声吓醒。说是敲门，林可却觉得整栋房子都在颤抖，她感觉家里的大门快要被人撞倒了。
她睁开眼睛，借着微弱的月光勉强能看清天花板的轮廓。撞门声还在继续，她听见隔壁母亲拉开窗子的声音，接着是大声的询问：“谁啊？”
“我，还能有谁！快开门！”林可听出来是白天那个男人的声音。
“大半夜你们干啥？”
“干啥你不清楚吗？赶紧把门打开！”这是另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看来今夜“造访”的不只一人。林可觉得自己的心脏正顶着嗓子跳动，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起一伏的节奏。
“你们再这样我报警了，告你们扰邻。”宝珍不再废话，想搬出警察来吓住这些人。
“报警？用不用我帮你打电话？快把门打开！”男人嘴角一咧，带着一丝嘲笑。
林可心里害怕极了，她不知道这帮人为何一直强调把门打开，更不敢想象把门打开后这些人会做什么。
她没有开灯，悄悄来到窗边，小心地将窗帘拉开一条缝隙。还没来得及往下看就见对面窗户边站着一个人，是对面那户人家，她心里的紧张害怕又多了一丝难堪。深夜里的这番响动，不知扰了多少人的美梦，此刻又有多少双藏在黑夜里的眼睛正好奇地观望，等待着未知的热闹。
林可一直为有个赌博的父亲感到难堪，尤其是在他欠下大笔赌债后一个人悄悄跑掉，更让林可觉得抬不起头来。她羡慕别人的父亲是老师是医生，哪怕只是一个本分的庄稼汉，林可也愿意让别人知道她的父亲是靠自己勤劳的双手养家糊口，而不是在每次同学们讨论起自己父母时，她只能借故走开或是装作没听见。
她害怕别人问起，总不能回答他们：“我爸爸是赌博的，而且欠了很多债，现在一个人躲到哪也不知道……”
沉重的砸门声还在继续，屋外的人失去耐心开始骂骂咧咧，林可祈祷着那扇大门千万要挺住，她无法想象破门而入的那些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是会像电视上演的那样挟持人质还是把家里的东西搬光砸光，只剩一屋子老弱妇孺眼睁睁看着，看着这个勉强维持住的家轰然倒塌。
“喂，派出所吗？这会儿有一群人在砸我家的门，麻烦你们过来看一下。”是宝珍的声音，她拨通了电话，林可不知道这个号码存在母亲脑海里多久，被拨通过多少次。
“没进家，但是大半夜的他们在这闹，不说我家，还让不让左邻右舍睡觉了。”宝珍有些着急，显然是对方在推脱不愿过来。
林可刚刚燃起的希望正在逐渐破灭，她没想到报警也是无济于事。
宝珍的声音还在继续，一会儿对着窗外喊叫，一会儿对着电话哀求。黑夜里的她孤身一人，努力地想要护住这个家。林可很心痛，但她真的太害怕，连走出房门陪在母亲身边的勇气也没有。她怕那些人闯进来，怕看见母亲焦急无助的神情，更怕看见她红着眼睛却一脸无畏地跟她说：“没事，你回去睡觉，我会应付的……”
这些年来都是这样，所有的困难都是宝珍一个人在默默地扛，她唯一告诉林可的只有那句“好好读书就行”。
“好的好的，麻烦你们了，谢谢你们！”电话终于挂了，在宝珍的苦苦哀求下，对方似乎答应过来一趟。
砸门声还在断断续续，混着难听的骂人声回荡在整条街道中。林可知道，明天小镇的头条将会被他们家牢牢占据，从这条街头传到那条街尾，从这个村子蔓延到整个乡镇，以后他们家就是“名人”了。但此刻林可顾不了那么多，她只希望家里的那扇大门能坚持到警察来，一切就会没事的。面子什么的已经顾不了，现在能做的只有等。
大概半小时后，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一家人等候的救星终于来了。
宝珍将头从窗户探出去，借着月光看到离家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警车，门口多了三个人，但是没有穿警服。
“你好，我们是派出所的，刚才是不是你打的电话？”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高个男人仰着头问道。
“是的是的，是我打的电话，就是这些人在砸我家的门。”宝珍的急切地说道，就像一个孩子在急着跟父母告状。
“好的，我们需要了解情况，麻烦你下来配合一下。”高个男人继续说道。
宝珍没有多想，披上一件外衣朝门口走去，家里安静下来，只隐约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林可深吸一口气，轻轻转动门把手，刚打开房门便看到弟弟站在客厅门口。
“小辉，吵醒你了……”林可不知该说什么。
“嗯。”林辉简单地应了一声，二人又都陷入沉默。
他们都很关心外面的人在讲什么，又都没有勇气走出这扇大门，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他们都只能扮演无助的孩子，等待大人们告知事情的结果。
宝珍费劲地拉开横档着的门杠，发现大门已经严重变形，如果没有这根铁杠，估计那班人早就闯进了这个家。
大概十多分钟后，宝珍回到家里。她用力地关紧那扇变形的大门，拉上门杠，进到客厅时看到林可和林辉都在，没有惊讶没有责怪，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你两都在这干嘛，不怕着凉？没事了，赶紧去睡吧。”
“嗯。”林可和弟弟应了一声，没说多余的话便各自回屋。
他们没敢多问，害怕知道的越多承受的就越多，本该无忧无虑的他们已经承受了太多同龄人没有承受过的痛苦。
林可躺回床上，耳边只有闹钟“嘀嗒嘀嗒”的声音。客厅里很安静，她知道母亲还坐在那，想着什么心事。
“我最后跟你说一次，你欠了别人的钱自己想办法去还，不要成天让我们孤儿寡母担惊受怕。”
突然响起的说话声让林可渐渐平复的心又紧张起来，只有宝珍的声音，应该是在打电话，而且听内容和语气，应该是打给那个男人的。林可从不知道，母亲和那个男人还有联系。
“今晚那些人又来砸门，刚刚才走。之前还拿小可和小辉威胁我，说不还钱就把他俩怎样怎样。你自己不要脸就算了，让他们姐弟两以后怎么做人。要是他们姐弟有个三长两短，你就等着后悔去吧。”林可听出了母亲的气愤和担心，也终于知道在学校时为什么每次打电话都要叮嘱她不要跟陌生人来往。
“报警起什么作用？每次不都是这样，今晚派出所的来了，说那些人没有什么实质的行为不能把他们怎样，只做做笔录象征性地教育两句就让他们走了。我怀疑他们是穿同一条裤子的，砸门那个人一直叫着‘刘警官’，给他发烟他也没拒绝。现在想想，那些派出所的人警服也没穿，还有他们当时说话的神态语气，双方像是早就认识的，或许早就串通好了只是来走个过场……”宝珍觉得自己分析的很有道理。
林可越听越难受，越听越绝望。她没想到连最“正义”的警察也帮不了这个家，还有谁可以依靠呢？她恨那个逃跑的男人，怨他不能给自己一个平静的生活；她更恨自己的懦弱和无力，听到砸门声时，她多想拥有超能力可以赶走坏人，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可是她连迈出大门，和母亲一起面对的勇气也没有……
她甚至想过逃跑，远远的逃离这个家，逃避这些烦恼和心痛。但她不能像那个抛家弃子的男人一样自私。现在的她只能躲在被子里无助地哭泣，做着无用的祈祷；她只能任凭泪水浸湿枕巾，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要好好读书，要变得更强，要让今天看笑话的人再也笑不出来……
人可以不成熟，但不能不成长。很多人都希望一夜暴富、一夜成名，但没有谁愿意一夜长大。因为这一夜的经历、这一夜背上的沉重，可能永远束缚着你让你无从自由。
下一章 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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