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去春来,冰销雪融,溪水上涨,河流一改昔时沉静,开始昼夜欢唱。
溪上有桥横跨,宽不过六尺,长不过一丈。
过了溪桥,前方十几步远处便是官驿。只见青砖黛瓦,朱门格窗。门楣之上书曰:东山驿站。
驿站东去不足十丈,有一处孤院,院门口一左一右桃树两株。这时节正值花蕾初绽,两树绛红。
午前,一身形伟岸玉树临风之郎君,骑马过桥来到驿站,接任东山站驿丞之职。
新旧交接程序有些繁杂,一直忙至午后,终得闲暇。他踱出一进四合的小小驿馆,径自朝那院落而去。
院落是平平无奇的野外农家小院,桃树也是寻常人家院前屋后常栽的树木,但这里的桃花却因花形花色而惊艳。罕见的绛色桃花,重瓣黄蕊,在草木未荣的一片苍黄中,两团华光跳脱而出,夺目悦目亦泪目。
驿丞驻足而立,熟悉的亲切的感觉像风吹过静水,掠起心头微浪……
邻家的院子里正种着这样两株绛桃,现已有海碗粗细,从初栽至今日,他己经习惯受用隔墙的三月花、五月果,算来也有十个年头了。
隔壁人家有独女,是私塾先生的掌上明珠,初栽桃树那年她还是一黄毛丫头。
每年桃花盛开,那丫头必然折几枝送过来,帮他插入瓷瓶;果实成熟时,她的母亲必然又会隔墙递来一笸箩又一笸箩朱砂桃……
而眼前的两棵桃树,正像邻家桃树初栽时大小。
那年,他和邻家的独女都还不足七岁,他家贫寒读不起书,她是女儿身也读不了书。
私塾先生教的虽是四书五经,思想却不为儒学束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论调,他不以为然,不是不尊崇祖师,只觉不该奉其为神,因此,他信而不迷。
他要女儿学习女德女容顺应时势,又抽空教女儿读书识字,增长见识以才辅德。至于他,得近邻便利,受父亲所托,六、七年里,通晓了不少知识。只可惜祖上“看门人”的身份,最终无缘赶考。
幸亏老子后来发财,为他捐得不入流的驿丞一职,尽邮传迎送之事,月入米一石,虽寒碜,却无衣食之忧。这是后话。
二
倘若两家近邻为缘,两人青梅为缘,那么私塾先生的亡故,则使两人缘份更深一层。
那年中秋,君儿十二岁,他也已年满十三。因两家合睦,两人投契,拜月宴上,不纳大贴,未请友人,一副玉㻿一份聘书,两杯清酒几盘小菜,终成半礼,并约下三年后的婚期。
半礼成后,他、她反而拘谨了许多,再也不似从前那么频繁往来,但彼此心有灵犀,牵念更甚。两家父母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一家积极备嫁,一家全力备聘,只为两个孩子三年后的那场大婚。
翌年冬,一个晴好的夜晚,他从梦中惊醒,听到隔壁撕裂肺腑的哭声。他顾不上叫醒父母,翻身起床,跳越隔墙。惨白的月光里,准岳父倒在茅房外,早断了气息,准岳母凄厉的哭声划破长空,源源不绝地传出去。君儿揉着眼睛出来,弄明白眼前事情,顿时哭倒在地。
他的父母来了,村人也陆续前来,他们一边安抚孤儿寡母,一边纷纷议论:先生是善人不曾与人结怨,先生通情达理不会辜负谁人,先生家境清贫不足以引人觊觎……
天亮时,衙门来人,细细查过现场,一一问过村人,只道先生被人钝物击头勒颈而亡,推断是遭遇了流窜乡里的歹人,被杀灭口,只此而已。
母女俩久久走不出阴影,多亏他的陪伴、劝慰,半年后君儿脸色才恢复。可怜她那母亲,像只失伴的孤雁,郁郁寡欢,终殁在一个冬天的寒夜里。
一击未平,又起一击。君儿病倒失语,他父母大开家门,扶回准儿媳,请郎中熬汤药,好生侍候。
三
俗言:心病还需心药治,伤痛也终会被爱和温暖治愈。冬去春来,君儿下床,隔着篱墙观望毗邻的院落:冷冷清清,只有鸟雀野鼠往来,两株桃花随风飘零,满地寂寞的艳丽。
两人喜结连理的那年冬,村中来了一乞丐,君儿好生关照。父母为此不悦,还是君儿央他说情,留乞丐于岳父闲屋几日,后乞丐不辞而别,不知去踪。
此时,想起乞丐的貌相,除了肮脏一身破衣,其他早已模糊。
不意间,已行至桃树下。熟识的绛红,熟悉的场景,惜的是,独缺君儿姿影。
记得去年冬去春来。某日,君儿立于一探桃树下,孕肚微挺,拈枝眯眼,细嗅桃蕊。他的眼里,晴天丽日,人面桃花;他的心间,岁月安好,温柔平和。俨然一副美好图画,沉醉间悠悠叹息:此生未成大丈夫,做此田园凡夫,足矣!
后父亲为他谋的驿丞一职,不日启程,去邻县顶了空缺。
然世事无常,数月后家父病危,他快马赶回家中。床上,父瞠目陷腮,形销骨立;床下,他悔愧交杂,长跪不起。
请来郎中,说,老先生久泄不止,脉微欲绝,已回天无力。
肝肠寸断间,迁怒孕妻,为何不好好侍奉公婆?君儿泪水涟涟,却不言不语。
一日,有人策马而来,报驿站急务。他匆匆而去,当晚赶回时,妻已不知去了何处。
父本已虚脱,又遇此事,急火攻心,一命呜呼。临终遗言:定要找回君儿和他闫家骨血。
他不忘父亲嘱托,更难忘与君儿由青梅修成夫妻的情谊。
驿丞之职,自有其撒网探询之便。然而一年过去,君儿仍如风般遁形,只探得此驿旁有绛桃两棵。
巧遇驿官对调,他被安排至此,欣欣然,巴望这两树绛桃有其深意和助力。
于两树烂漫桃花前,他伫立良久,神思悠悠,终不能解孕妻为何事不辞而别,而今又去了哪里?
忽听院门“吱呀”做响,出来一挎篮老太,面如菜色肤多皱纹,耷眉耷眼的如霜后菊花。她惊见门口兀立一人,身子一抖,怔了许久,终还过神儿来,出语冰冷:“做什么?”
他赶紧致歉解释,老太听他说完,并不言语,视他若路边草木般锁门扬长而去。
次日,为表歉意,他携斗米前去。
半开门缝处,老太问他何事,他表示来意,不知何故,老太也不客气,劈手接过米粮,转身关门,留他于原地。
正要离去,忽听院内传来婴孩“呀呀“学语声。好奇之下,他贴脸于门上,凝神跻目。只见老太正与坐地婴儿嬉戏。
顿时恍然悟出,老太拒己之因,竟是担心我这个陌路人于孩子不利。
错矣!我眷恋的不过是两树桃花而已。
他虽做如是想,但院内老妇赤子还是勾起他的一腔温情。
等安顿下来,定接家中老母同住。
若妻还在世,他们的骨肉也该有如此大小了吧?
转眼一个月过去,换驿之事己安定下来。他开始考虑,将老母接来如何安顿。官驿不过一四合小院,来去的官人马匹时有爆满,又常噪杂非凡,偏老母又喜好清静。
思来想去,他决计起茅屋一座,比邻驿侧桃院。如此一来,老母可与那老妇为邻,以打发风烛之年的时光,自己又可随时近身尽孝。两全之策,甚是完美。
主意已定,知会老妇。老妇淡然作答:“乡野贫地,你建与不建,与我何干。”
得此回应,再无担心。于是,他张罗建材,寻觅工匠,民居几日即成。
但见篱笆围合中,一间茅屋一爿东厨,再从驿中搜罗几件旧弃物什,顿有居家的模样。
旬余,接母亲前来,于篱边种菜栽花……小院顿显生机。
老母沿袭在村中旧习,又喜赤子顽皮,处处热心帮助邻院祖孙两人。
又数日逝去。一日,老母言传:“老太独子被抓壮丁,儿媳另嫁他人,独留她奶孙相依为命。”言外尽是怜惜之意。
他本谨记先生教诲“助人为快乐之本”,又听从母亲嘱托“见穷困之人,当尽举手之助”。因而,劳力的活儿每每必做两份。一份为孝心,一份为善念。
春夏秋冬,转眼又一个轮回。
桃花再次盛开,邻家幼孩儿已近两岁,黑发明眸,圆脸粉腮,萌虎一般,惹人怜爱。
驿旁两家已十分熟稔。驿丞为稚子取名“虎”,并认为干儿,常抱萌”虎儿”立于树下,观桃花,念叨他的“干娘”和“干兄弟”。
对君儿和亲儿的牵挂,使他爱乌及屋,与邻家来往更密,关照更甚。
当然,付出即有收获,虎儿“干爹”二字叫极熟极甜,直把他叫得不知今夕是何年。
时光如梭,又是一个冬天。虎儿是愈来愈强壮,愈来愈喜人。
却在一日晚上,他正忙驿务间,老娘跑来告知,老邻早晨把虎儿和门钥交予她手,说是去趟某村,当晚即回。如今夜色已晚,却不见她回还。
驿官忙完手头事,赶去邻家,却见烛台下一封书信,酷似君儿手迹:
今将虎儿托付于你。还望相公好生照看,将他养大成人。
我此去天涯吃斋念佛,一乞婆母增寿,二乞孩儿平安,三乞相公顺达。
我自会保重,勿念。“
君儿?老妇?固然行止有些相似之处,但声音和容颜相去甚远。莫非君儿和老妇有何渊源。
大惑不解间,想起虎儿眉眼间确与妻有几分相似之感。只是昔日碍于他有爹(被抓壮丁)有娘(另嫁他人),不曾作他想。
如今知是自己骨肉,不禁又惊又喜,感极而泣。只是,他的君儿——孩儿的亲娘,哪里去了?
老妇出走,使人担忧惋惜。而一日之间,干儿变亲儿,却是天大的喜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
更可喜,一封留信,使君儿下落有迹可觅。
正如他所预想:两株绛桃,果然有其指引之意。
借驿务之便,他托尽能托之人,携画师据他言画下下的百张君儿倩影,四方留意,千里打探。然而,终不能觅。
时光如流,转眼又两度春秋。
一日受官家所托,驱驰七百里,到关外送一封秘信。
任务达成,返还之际,正是葡果干熟季。怜惜家中老母幼子,欲到关外集市,为他二人带些稀奇回去。
露天黄土集市,果农,商贾,工匠,马夫……老幼男女,来往不迭,锦衣貂帽者有之,粗布土衣者有之,红光满面者有之,满面苍黄者有之。
买完各色果干,装进褡裢,看时间尚早,便逗留其间,尽情观览,关外异域,果然另一番景象。
悠悠洒洒间,逛至街角,一老妇跻身于三教九流间,匆匆而过。缀补满满的衣褂,似有关中味道。
凝眸睇视,辩来分外熟悉,略一思索:颇似两年前不辞而去的邻人老妇。
他怔了片刻,遂提脚追去……
灰扑扑的黄尘路,老妇脚步匆匆,疾速奔去。他这边行色匆匆,一路追赶。
慌不择路间,老妇重重扑倒在路。他急步上前,伸手去扶。只见老妇惶然起身,顾不上拍打身上尘土,就要转身离去,被他伸手拖住。
一边问道:“婶子怎样?”一边张目探询,老妇扭身别脸,极力回避,像极君儿赌气的模样。
只是这花发苍颜, 褶脸皱额,耷眼颓眉,无论怎样,都不可与君儿并提。
印象如梭,穿过两年日月。她,不是别人,正是邻家老妇,也定是君儿什么人!
“婶子,回吧!虎儿想你!”他诚心相求,老妇摇头不语,却泪流两行,遂挣脱驿官大手,兀自离去。
他紧紧相随,终至老妇寄身的破窑。一副孱弱身躯一扇破门,怎抵得他孔武有力。
立于门前,只见破窑深处,土坑破席,瘸凳旧几,桌上则是几个半成的竹篾筐篮。
老妇掂起灶上豁碗,走近陶缸,取水递来,泪眼饱含千种意味,却只嗫嚅:”喝罢水,你回吧!”
驿丞审视老妇神态,疑而感慨,失神间错手打翻水碗,淋湿老妇满臂,慌然从炕头抓起一片绢布,递去,却见白绢上,绛瓣黄蕊……
这不正是君儿常绣的帕子。
他膝下一软,跪在老妇脚下:”婶子,君儿在何处?你忍心看我无妻,儿无娘吗?”老妇泪水涟涟,泣而不语。
老妇正欲转身离窑之际,情急下他愈发拽紧她的手臂,只听“哧啦”一声,老妇半片衣袖被撕下,他瞠目而视,却见,老妇臂弯处一枚绛色花瓣痣。
“君儿?”他失声而唤,随即摇头连连,眼前迟暮人,怎么可能是?
而那留信,那举止,那帕子,那臂弯绛痣,又怎么可能不是?
困惑间,他更抓紧老妇,细看那手臂,花瓣样儿痣,臂弯一寸处;惟异常之处,乃是它的色泽,暗沉许多,如将萎的花朵,这,或与肌肤的松皱有关?
“你认错了!”老妇拿出她最后的执拗,挣扎着想脱驿丞之手。
他并不松手,反扳动老妇身躯,令她与自己对视。一番慌乱挣扎躲闪。老妇终于正目直视。
怯怯的目光里,又浮上特有的淡定空灵。无疑,此眼神,是君儿独有,黄毛丫头那会有,豆寇蔻芳龄那会儿有,和他喜结连理时有,如今苍颜花发,依然不改。
“君儿,怎变成这样,为何?”他又痛又骇,君儿早已泪如雨下。
昔日旧事重来,不堪回事……
父逝母亡后,他全家殷勤相待,护她周全;她感念恩遇,暗下誓言:必敬公婆,定以本亲相待。
作此想,亦如此做。
然远来的不速客,却搅乱了这一切。
那年冬头,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村头来了一个乞丐,形容枯稿,衣衫褴褛,一团乱发俨然虱子窝。
他于村上逡巡数日,好几次来到君儿门口讨要饭食。君儿深记父亲怜贫惜弱的教诲,顿顿施舍。目光相遇间,依稀几分熟悉,君儿顿时疑窦生,但实在想不起他是何人。
几日后,公婆责骂,说穷家薄业,不足以多养一个外人。君儿求助于相公说服公婆,并在年冬最冷的日子——冬至那日打开娘家的空宅,将乞丐请进房内,好生安顿。
又一日,她又前去送饭菜,却见乞丐正在床头抽泣,君儿大惊,上前询问。乞丐反问她,日子是否舒心,君儿点头。乞丐头颅深低,良久,抬头止语,大进饮食。不意间,君儿见乞丐乱发领口一枚熟悉金叶,那不正是自己送表亲的那件:记得在给相公缝衣时,剪尖儿误伤领布,因算命先生说相公五行喜金,她便用金钱织补,寓助相公运势。
君儿大骇,细细审看,五官像极了一面之缘的表叔。饭毕相问,果然如此,免不了一番唏嘘。
说起亡父当年的枉死,乞丐总欲言又止目光逃避,似有难言难为之嫌。
君儿目光敏锐,心思洞明,好言说尽,苦苦相逼。乞丐终拗她不过,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张折成二寸见方的宣纸。
君儿讶异,眼见乞丐抖抖索索地展开,上面的蝇头小楷赫然入目,正是亡父的笔迹。
展开宣纸,只见上面字迹工整地写着:
今收到张怀表弟纹银二百两,暂为保管,等张怀表弟归时,如数奉还。
特此立据。
表兄王万才(君儿父亲)
君儿大惑,她不晓得何时这位表叔来过,更不知晓有字据一事。而如今眼前这位表叔,逗留不去,难道是为讨债而来。
按眼下家中年进账十余两左右,这得多少年才能还清啊?君儿不禁心生忧愁,蹙眉不语。
乞丐看君儿疑虑重重,便倒出一段往事,以解君儿心头之惑。
原来,当年他在×城做布匹生意。几年下来,小有家财。有一段时间,城外山上来了一帮土匪,他担心财产被劫,便歇业出城,与私塾先生商议,并将这些银两藏在清贫的表兄家中,以图将来置业娶妻。
谁知当晚就遭遇贼人,打死表兄,抢走银两……
乞丐抓扯自己的头发,失声痛哭:“我这是“嫁祸”表兄了呀……”君儿想起亡父,悲从中来,也“嘤嘤”哭着不停。
哭着哭着,她突然想起:表叔那晚在哪儿,听到动静了吗?看到贼人模样了吗?
乞丐支支吾吾,似乎在极力掩饰。君儿见此情景,知有蹊跷,追问不舍。
乞丐张怀几经推托,却抵不住君儿的执著,最终和盘托出。
原来,当年他为避人耳目,乘夜色而至,托付纹银之后,表兄留他不住,只好送他出门。然而,他当夜并未离去,而是潜入屋后山坡竹林,居高处向下窥探疑迹。
当然,并非不信表兄为人,只是担心有歹人循迹而至。
夜半,果见有人叩门,表兄开门迎客,闻应答之声足见两人颇为熟识。友邻夜谈,正常之事,他并不以为意。等待中,昏昏然睡意来袭。
不知时过多久,只听“吱呀”一声门响,他睁开眼只见一个黑影倏然出门,顷刻间翻入邻家院子,接下来便是一片死寂。
他忐忑不定,正要下去看个究竟时,表嫂的一声哀号破空而出。他强抑悲愤,潜入人群,想看个究竟。意外发现那个熟悉的邻人身形,在哄劝君儿母女,(正是婚宴上君儿叩拜的公公)他决意报官。
等天明衙门来人时,他才想起单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不足以为证据。
之后悲切离去,却再无心经营布行:表兄因他枉死,数年心血付之东流。愧疚与绝望似魔障,将他团团围住,撕不破挣不脱,短短几年就变成了此等模样。
至到君儿大婚,他听人捎信儿前来,才发现君儿正向疑凶叩拜。但事已至此,他想表兄家孤女终有归宿,便想含糊了事。
本想重新起家,只可惜根基已失,只好四处乞讨为生,苟全性命于窘境。
如今想起表兄周年,便想来看看表侄女在疑凶家生活如何?若生活安好,就此离去,若受尽委屈,他必出头……
驿丞脸色大变,对此荒诞不经的说法,他甚是愤怒,怒斥君儿:“一派胡言!你那表叔去往何处,我与他当面对质。”君儿摇头,脸色如镜水无波,声却如夜深时、滴水击打檐下青石:“表叔不知去往何处。但此事,公爹西去前己全然认下!”
惊也疑也忿也耻也,驿丞若困兽不能自已。
他抓紧君儿肩头,张目而视,光芒如火,不似看妻却似遏魔:“胡说!胡说!家父一生坦荡,怎么可能背信又伤人,且伤的是他多年好友?”
君儿挣脱疯魔般的驿丞,走去床头,从枕下拿出一块破布,递于他手。
他不知此为何意,疑疑惑惑伸手接过,抻平疑似襟前粗布,几处暗红血迹赫然入目:”是我愧对先生一家,今日去,是我罪有应得!”细辩,果然是亡父手迹。
驿丞怔立片刻,颓然依门滑下。亡父—人犯,老妇—发妻,义子—亲儿,乞丐—表叔。梦吗?不,全然真真切切!戏吗?似也,几年来,生旦末丑,粉墨登场一一来过。只是,放眼去,皮囊易见,本色难辩,哪怕是至亲之人。
先生讲过的信呢、义呢、廉呢、耻呢?节操尽碎,零落满地……
此刻,窑外,风过处黄尘起;窑内,他面带灰黄,双目滞痴,无泪无语。
良久,他扶门而起,跚然出门去;君儿泪目相看,欲言而止。
蓦地,十几步处,他陡然停步。
“君儿”他立足转身,唤了一声。君儿抬眼与他对视,算作回应。
他走回窑内,语气柔而沉,问道:“短短几年,发生了何事,令你怎么变成此等模样?”说话间,无限怜惜,伸手握住君儿。
君儿长叹一声,似是说来话长。她引他炕边坐定,讲起那年月的变数:
表叔那天在她的喋喋逼问下,道了实情。她听完痛不欲生,一边是父平白惨死母郁郁而终,一边是养父恩情又是杀人元凶,还有夫妻恩义夹杂其中。
数日里,恩与怨,情与仇,交错纠结,于脑海里盘桓不绝。终觉“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且“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但她一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素来又无杀生之举,要想报仇,谈何容易。
数月后,她怀胎孕吐,陡然想起父母在时,一次叫来郎中为她冶疗咳疾,中有巴豆一方。郎中谨慎,临行再三叮嘱:此方万万不可过量,多用会引人腹泄呕吐,终不能治。
一番打听筹谋,终买得巴豆数十粒,藏进娘家旧厨,以待时机。
驿丞大惊,泪湿眼眶,张目怒问:”所以,趁我不在之机,你毒殁了父亲!”君儿轻摇头颅,他怒不可遏,一把推开君儿:”还说不是,父亲正是泄泻不止才去的……”
君儿摇头不止:“不、不、不!相公,听我说完,再下定论不迟!”
布商乞讨而来,逗留数日,你好生招待。但在乞丐离去前一日,你回家来偷偷几回仇视的眼神,我已明白所以然也。
后看到你旧厨藏物。一日,趁你不在,我寻去查看,这才发现你杀机已起。
我等了数日,你忧心忡忡,却迟迟没有动手。我就已经猜到,你碍于养父之恩相公情面,下不了手,心中又不甘心先生冤死。
静思自己犯下的罪过,于公于私都罪不容诛,以命来偿不过是早晚之事。
眼见你夫妻和美,娇孙也即出世。我为父为祖,心愿已了,此生足矣。
你虽为儿媳,我却早已视若己出。实在不忍再看孩儿为此事难为,便想自行了断,也算还了你公道,了你一段心事……
君儿说完,已泪流满面,为父为己也为公公。
“所以,是家父自已下的毒?”驿丞张目惊问,答案却已在心底。是啊!这正是印象中父亲的作风:舐犊情深、时时公道在心。
而君儿向来善良诚实。他一声质疑不过是自问自答而已。
驿丞扶起君儿,为她擦去泪水,便开始动手为她收拾行李。君儿动手阻拦,说这副容貌,也许很快大限将止。不想再回去连累相公,惊扰孩子,不如在此静静度过余生,等他日黄尘埋骨。
驿丞听得心如刀割,君儿虽老态龙钟,但青梅之情,夫妻之恩,虎儿亲娘,却一条不虚。况且,自己不是薄情寡意之徒,确定君儿那一刻,他就已满腹槐疚:如果不是自己失察,君儿怎么会远走他乡、吃尽苦头。而此地此境,他更不能一走了之,任君儿独自流落于关外莽荒地。
君儿虽然各种顾虑,终抵不过他的坚决。
翌日,君儿头披黑纱坐于马前,他环护其后,只听马蹄”得得”,人马沿着驿路飞弛而去。这也算”公车”私用的先例了。
一路上,君儿讲起自己的出走和数月失红颜的来龙去脉……
原来,当年君儿知道公公为何自残而亡后,百感交集,悲悯和痛惜的折磨,使她不能自制。
驿丞的责备,更使她难以自处,担心他日真相暴露,他们的夫妻情分将化为烟云!
不如就此离去,将秘密和曾经的美好一同埋藏在心底。
出走后一路乞讨,常常食不果腹,至“东山驿站”附近,已体力不支。幸喜桃门院内一老年农夫,收工归来,见门口卧倒一孕妇,遂扶回院子,为她煲粥充饥。
原来老人女儿远嫁,老伴已逝。君儿想一路艰辛,实在无路可去,便跪求老农夫收留,愿为义女,为他颐养天年。
老农夫可怜孕女无家可归,又念自己老来孤寂,就同意收下君儿为义女。
谁知,某日君儿半夜生产之际,老农夫去找稳婆,半路遭遇野兽,再无归来。
君儿一个人挣扎着生下虎儿,因老农夫家中余粮少有,君儿又奶水不足。她忍饥挨饿省下粮食,只为熬粥汁喂养虎儿。
此一来,身体产后亏虚,加之给养不足,又有悲恸思念纠葛于心,生下虎儿数月,身体容颜已似经历数十年沧桑。
天怜见,冥冥之中痛惜她母子,驿丞正好调任于“东山驿站”。
在他与她门口相遇那一刻,她惊㤞不己,差一点儿叫出”相公”来,但想到自己面目全非,又满腹心事,自然不敢相认。
这才有虎儿长大后,她的决意离去,眼见相公父子团圆,她己知足。
谁知,几年后,夫妻于异乡街头再次相遇。
马到家门口,驿丞抱下君儿,自己先行进屋,和母亲儿语一番。老太太也免不了惊退几步,好在有儿子的叮咛,她总算可以在明了真相之余,对君儿倍加呵护。
家人关爱,虎儿亲近,君儿总算得享天伦。
驿丞一边忙于公务,一边抽时间为君儿遍寻名医。
事有凑巧,朝廷一御医告老还乡,经此驿路,夜宿东山驿站。
这机会千载难逢,驿丞岂能放过?
他将御医请回家中,求他为君儿诊治。御医望闻问切,老手抖抖索索地写下一方:桃花十两,山药、首乌各五两,另有菊花、枸子各三两。用头场雪水浸泡,每日饮服。
开完药方,御医手捋羊须,缓缓说道:此症为肝肾亏损所致,只可慢养,不可性急。
……
弹指间,三年又逝。一晴日,院外桃花满枝,一片绛红,院内书声朗朗,一中年女子正在教虎儿读书。她正是君儿,御医果然妙手,遵照医嘱,她正在回春中。
几十里的城外,一家店外,“张怀布行”的旗帜高高地在风中飘扬。
原来,驿丞卖了老宅,又筹措了银两,助张怀重开了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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