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

    傻子是我的邻居，住在我家后面，我以前不知道傻子是傻子，傻子是受我欺负的伴当，憨憨的，老是没由来的傻笑。当然，傻子也不知道自己是傻子。

几块长条的木板用钉子钉起来就是傻子家的院门，我从两块木板的缝隙里看进去，傻子正蹲在院子里的井沿儿，伸着个长脖子往里瞅，手里还端着饭碗。

大清早我是被后墙上哧啦哧啦的磨刀声给炒醒的，奶奶说，不知道长毛家今天过啥节，要杀鸡喽。长毛是傻子的爸爸，但身上的毛发一点也不长，只是穿的再正儿八经也显得邋遢。

傻子家本来也不宽裕，是那种全村出了名的破落户，大人们总说男人不争气，还要靠老婆去娘家借粮食。傻子爸妈由于家庭的状况依靠别人的多些，万事需要邻里帮，所以在与乡亲接触的过程中，底气倒是显得低些，客气多一点。

  中午趁着奶奶煮饭的空档，我溜了出去，因为奶奶总不让我去找傻子玩，说傻子是个傻子，忌讳。

傻子家的木板门与地面有个空档，是留给傍晚回家的老母鸡用的，老母鸡领着小黄鸡，叫喳喳的排着队，我不知看了多少遍，在外觅食的大黄狗也从这里过，至于傻子家的老猫天一黑就窜上了墙头，翘着个尾巴跟个将军似的喵喵叫，然后又会跳到立在土墙边上晒的干巴巴的玉米杆上面去。

    傻子撅着个屁股没有注意到我，眼神全神贯注的瞅着井底，连手里的饭碗都不管了，油黄黄的两块鸡肉差点掉到了旁边撺掇的大黄狗嘴里，我是不会提醒他的，但好奇傻子在看啥，因为傻子家的土井里经常会掉进去一些老鼠，刺猬之类的东西，对我有着强大的吸引力。

    傻子不怎么爱说话，是那种一问一答的主儿，我将头从木板间伸过去提醒他我要进去，傻子扭过头楞楞的看我一眼，又扭过去了，表示不想让我进院里。

我只能试试门下面的空档，趴在地上将脑袋伸进去，但后背又进不去，站起来登紧了后脚跟，使劲的推着木门，漏条缝隙才挤了进去。我多看了两眼傻子碗里的鸡肉，将头往黑洞洞的井口一伸，一条大花蛇，盘着身子，嘴里裹着一只大老鼠，我一边害怕，一边又好像发现了天底下最稀奇的事一样开心，努力的稳住身子，在也不肯将头缩回来。

    劳而无功的大黄狗终于放弃了那两快肉，转个身子，也伸着狗头汪汪的叫，是怒是生气呢？我也不晓得，傻子这才回过神来，用脚踹着大黄狗，不知道为什么，傻子对大黄狗，老母鸡和老猫经常有着异常的愤怒，不是踹就是一阵藤条，总撵的家里院外的啊猫啊狗飞也似的跳，当然，这种丧良心的事肯定有我的参与。

有时看见路上闲逛的大花猪在偷吃谁家晒的花生，傻子和我又义愤填膺的上去虐大花猪，傻子翘着腿，做出一副骑猪的姿态，我便扯着尾巴，揪着耳朵，但总也赶不上大花猪，花猪晃着身子下面两排红彤彤的奶头跑远了，丢了奶头的小猪仔门一溜烟的追着自己的粮食，傻子就会扯着小猪仔的后腿，一把给抱了起来送过来，咧着大嘴哈哈的笑，我又害怕极了，将傻子的手一扯，小猪仔就又跑了。

    那口井，大花蛇和傻子是我的灵魂开始启蒙时的玩具与游乐场，是我的童年以及慰藉，那个傻子，那个笨蛋，你可真是个傻瓜，可，在天真面前，谁又不是傻子呢，每每想起来时，我终归是要收紧心头肉，紧紧眼帘，即便是云海天涯，沧海易变，眼里还是会沁着泪呢。傻子又在哪里呢。

    村里的榆树接一种叫做榆钱的种子，圆圆的在太阳下明晃晃的，种子风干后和过去的铜钱极像，所以还有叫做它摇钱树的，若有一阵风吹过去，发出哗啦啦的响声，给人一种溪水枝上流的错觉。

有人说，榆钱能吃呢，我和傻子站在树下，昂着头，躲着刺眼的阳光瞅着那一串串的榆钱，此刻，蠢蠢欲动的欲望蛊惑着两个傻子，爬树这种事对村里的孩子来说在容易不过了，肚子上缝着补丁的肯定是经常爬树偷果子造成的，屁股上有补丁的是天天在土沟里翻腾给磨的。

当我和傻子站在榆钱树上的时候，两个人嘴里冒着汩汩的绿色的奇怪的沫子，两个人像是要交流验证一番似的，彼此看着对方绿油油的嘴巴，酸水刺啦啦的顺着嘴角流。

手里拿着刚扯下来的榆钱，我嘴里呸呸的吐着草沫子，发现榆钱不是一种能吃的果子，傻子没有一点我的觉悟，跟啃大馒头似的，一点都没有呕吐的样子，嘴里的绿色的液体哗啦啦的流，跟中毒了似的，眼睛瞅着我，像是跟我比赛似的越嚼越起劲，我看着傻子的喉头一鼓一鼓的，才生气的训斥傻子，‘’不能吃，吃了肚子疼‘’傻子骄傲的嘴巴根本就停不下来，伸手去扯他手里的榆钱，没了攀附物的我就一头栽在了树下，屁股也疼，胳膊也给树枝哗啦两条红印子，趴在地上哇哇的哭。

    奶奶拉着不停抽泣的我站在傻子的院子里，对面是傻子爸妈，心疼孙子的老太太因为怪罪傻子将最恶毒的咒骂降落在可怜的夫妻的头上，男人当然是愧疚极了，提起扫把就向靠在土墙上的傻子走去，还以为自己要遭罪的老母鸡和大黄狗慌忙的赶紧窜到一边去。

傻子的样子像是做错了天底下最大的事，不再笑了，一脸委屈的看着我，背上挨着板子也不躲，我也从来没见过傻子哭过。我知道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下来的，为了隐藏自己的淘气我一句话也没说，以至于我要承担这一辈子单纯的愧疚。

一场大雨过后，傻子家遭了灾了，全家的命运刚好验证了什么叫做天灾人祸，泥胚打的夯实的后墙被雨水冲刷出一条裂缝，住在屋里看得人触目惊心，大夏将倾也不过如此。

傻子爸看着比以前更萎靡了，有着得了一场大病的膏肓，在和别人聊天的时候，嘴里认了命的陈述着乡亲们的关怀，说家里不能住人了，要搬到村子外面的砖窑上去。

天放晴的时候，傻子真的搬家了，胡同里顿时热闹了起来，傻子妈拉着板车，傻子跟在后面，屁股后面又跟着大黄狗，傻子抱着个塑料的胶盆，盆里面一窝的小鸡娃伸着脖子叽喳叽喳的叫。

傻子狼狈的一脸大汗，使劲用手阻止那些要跳出来的小鸡娃，老母鸡自然是被拴着脚残忍的倒挂在车把式下面，车上放着凌乱的锅碗瓢盆， 一叠叠的瓷碗倒扣在一起，刚好能看到碗底印的花红柳绿，有嫦娥，有牡丹，有正在上妆的仕女，看着喜庆的就像门上的对联。

傻子妈是个温婉贤淑的女人，是那种连最淘气的孩子都会听她话的主，脚下穿着自己衲的布鞋，印花的老式大褂泛着一成毛球，脸上始终挂着笑吟吟的暖意，和傻子爸的差别可见一斑。

也不知道是什么命运来让一个叫做桂花的女人去拯救傻子的一家，傻子妈那种土气的脸上有着一种倔强的乐观，始终笑吟吟的感谢着乡亲的帮扶。

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这个女人嘴里镶着的一颗黑黑的铁牙，烤瓷的略精贵些，所以才是铁制的吧，当她和别人聊天的时候，我总喜欢盯着他的嘴巴看。

傻子妈是个不顾及自己命运还爱笑的女人，所以我才有无数次的机会盯着她的铁牙领略一个乡下最朴实的女人的风情。

孤零零的土窑像个怪物一样在村子外面呜呜的冒着黑烟，在里面上工的工人都是村里的年轻人，一个个的身上粘着土，沾着煤渣，整个人看起来像个黑煤球似的，铁栅栏的小板车拉着泥胚一辆辆的被送进窑洞里，然后等着泥胚与火发生奇妙的化学变化，过上一两天，变得火红的砖块又被一辆辆拉出窑洞来，明码标价的叫卖，两毛钱一块。

后来，国家管制不让乡下私人烧制窑砖了，没了生育能力的土窑就慢慢的被废弃了，绿肥红瘦的杂草野花疯了似的从煤土里砖了出来，站在土窑下面看上去，那一层层的翠绿，宛若空中的云台。

割草的大爷爬上去，扶着镰刀极目远眺，有着诗人临风凭栏依的假象，放羊的娃娃的也爬上去，丢下手里的羊羔是再也不管不顾了，早就撅着屁股扒着草寻摸自己的野趣去了，肆意盎然的羊羔倒是给绿意中添了几点鲜白。

风一来，镰刀的胡子歪了，娃娃的脸蛋红了，羊羔咩咩叫声似乎传的更远些，朦朦胧胧的伴着风，竟能传到村子里去呢，忙活的大人总会放下手里的活计，伸着脖子瞧一瞧，在仔细辨一辨，笑一下，然后又弯下身子忙起来。

后来，我在想什么是自由，在我的眼里，扶着镰刀的老大爷，放羊娃及羊羔足不至千里，却有着那风来不自流的潇洒，山一程，水一程又怎样，路也不会短，仅有那莽撞的旧时光是有尽头的。

土窑旁边有几间红砖头砌的低矮的小平房，打横的并排挨着，原来是给窑里上工的工人休息用的， 也跟着窑厂的停工荒废了，勤劳的傻子妈翻翻草，敲敲砖，赶走了蛐蛐，吓跑了蛤蟆，于是傻子就有了新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