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亦愁,
入亦愁。
座中谁人不怀忧?
令我白头。
——汉乐府
一
犬吠声入耳,青河从铺上窸窣一阵,一骨碌起来烧水。屋里很暗,隔着木棂,外边的天色像一层粗纱织的帐子,里边塞满灰烟。狗照旧叫三声即止,青河被灶肚里潮湿的松枝熏得干咳几声,极像秋木下戚戚的寒虫,刺破黑暗后却突然引燃木屑,寂静冷清,渐渐变得暖和。
先生姓刘,名广元,在北城,客人都管他叫南川先生。性嗜酒,夜食,常抚然独叹。饮毕,时有挥毫落笔,形枯槁,骨苍凉;抑或命青河取来竹箫,声悠长旷远,冲淡宁神,犹胜古风。
夜,长而漫漫。灯火,飘忽如豆。先生掩卷时,青河早靠着桌子沉沉睡去,待到天亮,烧火煮茶后,他总忘记剪去昨夜细长的灯花。房正中悬着一块木匾,匾上无字,先生常自称“七日斋”。至于先生为何不把名字写上去,青河实在犯不着多想,先生莫名其妙的事还多着呢:明明在北城中有座上好的宅子,非要落户在这南山脚下。三十好几的人,也不见妻儿,却带着个书童常年在西门柳树下摆摊写信拟诉状谋生。不过话说回来,先生的尺牍确实写得好,“笔法二王,深得晋人韵味;骨风内含,清隽飘逸。”这是苏墨之的原话。加之先生通法令,识风物,替人代笔,言他人欲言不能之言,晓他人欲识未识之理,又深谙文法,行文流畅,算是北城独绝。先生待人谦和,为人耿直纯粹,不光不识字的巷氓找他代笔,连那些个有钱的主儿也找他写状纸。一想到这里,青河礼愈恭,手脚也愈勤,打点好行箧,天已大亮,开门去喂鸡。
晨风簌簌,竹林中传来一阵阵风声,山上白烟飘渺,屋下溪水泠泠。几只红棕色的雄鸡闲散在竹篱内,或是双目紧闭,单脚立地;或是红冠耸立,扑簌着翅膀。这时,传来先生的叫唤:
“阿青,你准备一下,今天不去摆摊。一会你跟我进城,替我给油茶摊的孙婆捎个信,就说她的信只能搁明日再写,完事后你不必等我,先回家罢。”
“诶——”
青河答应一声,拎两木桶下溪取水,秋深水凉,当他担着两桶水到门前时,刘广元已打理完毕,站在屋前。
望着先生,青河差点没认出来,刘广元一扫平日落魄书生的腐朽气,结发插簪,青袍素衣,整个人隐隐透着一股凌厉气,就连胡须也短了三分。仔细打量,青河发觉凌厉之气源自于先生的双眼,自己早年跟随先生时,刘广元露出的气息比现在更盛。那时,作为书童的自己,也不知比现在光彩多少。
傍晚时候,落了一阵雨,秋虫渐响。青河空望着远路,再回首望望空落的屋子。村里已有人家点起灯,空气中弥漫一股淡淡的炊香。照旧,先生是不吃晚饭只用夜食的,但今天这屋里只剩下青河一人,他只能静静地等待。
当一个落寞的身影推开木门而入时,青河看见灯光中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刘广元,而先生的眼神又回到了平常那样浑浊。先生并没有开口说话,悠悠地把未开的伞递给青河,自己只是坐在檐下望着秋雨发呆。
青河默默地将换洗的衣物放在刘广元身旁,雨一直在下,不知何时才能停休。入夜,青河支着肘在堂里开始打盹,等他起身准备夜食,发现先生已不在屋檐下,也不在屋里,伞默默地挂在门背后的壁钩上,雨却愈下愈大,不时还伴有雷声。
二
先生在夜里已久不曾饮酒,他身子瘦,吃的又少,青河本来还指望靠几碗水酒替他吊神养胃。可现在,先生常常黄昏独自出去,夜半踽踽归来,有时行吟诗赋,奋发义气;有时嗟叹仰啸,似有惆怅。人如字,愈加枯槁发黄,眼神却越来越亮,青河看在眼里,急得四处打转。
现在,先生写信好似心不在焉,常常出错,而他又来不得一丝苟合,往往将纸揉团重写,写错再揉,性情也渐渐暴躁起来,连街坊都在背后偷议。刘广元喜食素,青河从油茶摊的孙婆那里学的烧素鹅曾使情况稍加改善,到后来,又是满碗冰凉的米饭,整夜整夜搁在桌上。于是,青河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打算跟在刘广元后面,去看个究竟。
清辉色的月光,照见水面上轻飘飘的风,映出桥上落寞的刘广元。青河一直随着先生,在夜里走了五里地,来到城外,只见护城河畔黑幽幽的芦花荡子在流水中挤成一片。看守南门士兵里边有个叫王二的,原是先生私塾里的学生,后来父亲病故,受过先生接济。此时,三五个看守像是事先在等先生,把他从侧门迎了进去。这下可苦了青河,望着紧闭的城门,只好顺着月光折返。如此几次,青河只好作罢,这天,向刘广元央求道:
“先生,今晚能不能带我一同去?”
“成。”
刘广元答应得非常干脆,这出乎青河意料,随之而来的是他心中暗自窃喜。忙碌整个下午,青河将最后做的一盒素春卷放入提篮,打点好一切,欣欣然地跟在刘广元身后。守卫照例还是客气地开门放行,北城不大,大家多少都找过刘广元写信,而且刘先生又乐善好施,对于他们来说,开个门只是小小的通融一下,并不算失职。
二人穿过天行街,沿着后观巷直走,青河见先生最后停在望云楼前,心中不仅疑窦丛生:先生该不会是约见了谁?
跑堂的狗子瞧见是刘广元,忙将二人迎到二楼北边靠窗的客座上。望云楼地处后观巷与通济街交叉口,两条道里落座着全城最好的几家绸缎庄,因而生意还算过得去。望云楼与齐云坊只隔着一堵墙,墙里边是齐云坊的听戏场,戏台正好对着楼北边的窗。每晚望云楼有五成的客人都是来二楼看戏的,客人只需点些茶水点心,不必出戏钱,这引得不少人早早来此占座。先生的座不算最好,但是专为他留的。这辰光,戏台上已点起灯笼,几个小厮在台下布置桌椅及茶水点心,青河站在刘广元身后,瞧着窗外的场景,心中的忧虑终于落了地。早知先生是来看戏,他多备些酒水点心,带来侍候着就是。
今晚演的是荆轲刺秦,先生似乎并不感兴趣,他只是默默地听,看着桌上的点心,并不下箸。这似乎让青河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具体是什么,青河也弄不明白。
散场时,青河无奈地将点心重新装回提篮,心也一阵一阵往下沉,带哭腔道:
“先生,您这样做为的是什么?家里没剩多少闲钱,来往看戏也不方便,您把自己累得都这副模样了。”
刘广元挥手示意青河停下,姜黄的脸枯笑道:
“打明儿开始,不来了”,沉默了一阵,悠悠道,“这武戏终究不比文戏好看。”
从前的先生又回来了,为此,青河还炖了一锅山菌黄鸡汤来给刘广元调养身子。现今,寻常日子先生还是守着摊子,只是除写信拟状纸外,新添算命看卦岐黄之术,这在以前,先生遇见游方术士总是极尽讽刺之能事,最尖锐的一次,先生当面愤然骂道:“你们这帮人连自己在干什么都不知道,还出来讹人。”那人也不说什么,只是淡然一笑,继续破落地向出城而去。
狗吠声响起时,东城门前徘徊着两道身影,一长一少地走着,人们奇怪,这么个破落的游方士,旁边还跟着个书童。找他算过一卦的都后来都想再求一卦,可这两人就像秋风,一年只往城里来一次,谁也不知道明年他还是不是在秋天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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