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已到。
銮殿四檐曲作靴形,平滑如镜。殿内众臣已去,惟余笙歌与几炉香火。
此时朱之臻带着一众护卫来到銮殿前,请宦官通报。
宦官道:“入殿不得携带兵刃。”
朱之臻回头瞧风林火、龙之剑,示意除去他们的剑。
龙之剑百般不愿,最后留下了自己的刀鞘。
风林火也留下了剑鞘。
齐莉菲将随身匕首交给宦官,宦官接下这柄匕首,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接着退入宫中。
后来,有人唤他们入宫。
而红豆年一行,只有他与小九,跟在皇帝身后。
皇帝走得很快,脊骨透过衣领显现出来,也不等待任何人,十分孤高。
到宫中,皇帝铺了两张桌,示意他们坐在一张桌上。
两桌东西相隔,中间有个临时搭起的台子。
小九坐下,她紧挨着红豆年。
皇帝则位于首座。
海过隐实皇帝忽对小九道“阁下善刀?”
小九惊讶地抬头看他,“陛下何以知之?”
海过隐实淡淡道:“我固知也。”
他复道:“两位此次前来,大抵知道是为何罢?”
红豆年道:“我两人是为了护卫陛下而来。”
海过隐实两颊瘦削,道:“待两位见了朱之臻的仆从,就知道事情并未如此简单了。”
一宦官走来,口中大嚷:“朱之臻到!”
接着,銮殿外光明处进来七人。
为首的是朱之臻,苍颜白发,衣着宽松,见了海过隐实大帝立即行礼。
红豆年瞥了一眼朱之臻的着装。
朱之臻衣领间露了半只木片。
是藤甲。
为何行宴却要穿藤甲?红豆年从未见过朱之臻正脸,只在那楼阁中听过朱之臻咳嗽的声音,饶是如此,却已晓得对方城府极深。
红豆年眼光如鹰。而小九则一直低头,躲着朱之臻的目光,不愿被发觉。
朱之臻身旁是白衣蒲扇挂身后的右耳。右耳紧跟他义父,双手悬腰间,闭目。
他们身后,则是五位朱之臻请的客人。
客人之中,竟有熟人。
红豆年忽而瞥见久违的道姑,还有神照小和尚。他绷紧的神经似突然断裂,脑中一片空白。
为何道姑与小和尚会跟着朱之臻?
玉道姑本来神色睥睨而不斜视,一见红豆年惊讶异常。
为何红豆年会在皇帝那边?
神照盯着红豆年,目光深邃。
海过隐实一直观察着一切,对红豆年道:“你们好像认识。”
红豆年点头,看着道姑,淡淡道:“玉儿,且来这边说话。”
道姑盯着红豆年,扭着拂尘,咬着牙。
红豆年既然是邀请她到皇帝那桌,当然是为了将她从朱之臻这边挖走。
红豆年随即对小和尚说出同样的话。
小和尚双手合十,没有丝毫犹豫,“容小僧拒绝。”
红豆年愣了一下,问:“莫非,小和尚真的到了之臻公那边?”
神照没有说话。
王玉姑娘咬咬牙,最终却没有到红豆年身边。其实,她十分想念他。
而红豆年转即又见到她身后两位深不可测的剑客。
即便风林火与龙之剑卸去剑刃,仅留下剑鞘,外人看来仍旧十分危险。
风林火不做刺客已久,所以他也不必再刻意隐藏自己的剑,剑鞘就露在手边。
而最后,则是美人齐莉菲。
皇帝当然已留意到这些人。他叹口气,朝朱之臻道:“阁老带了好些人。”
朱之臻道:“陛下既未做限制,老臣就多带了些亲信。”
这时门户大开,数位力士搬来第一道菜肴。
一头全牛,发着热气,摆在当中。
牛首正对着朱之臻。
牛摆在大盆中,海过隐实请朱之臻取菜。
齐莉菲先起身,替朱之臻捏捏肩膀,“不必有劳阁老,小女去取菜。”
烤牛冒着滚滚热气,而齐莉菲小指下藏了试毒的银针,针叠于筷后,她夹取一块,发觉无毒,便为朱之臻呈上。
宴会进行一半,至此并无事端。
海过隐实并不食肉,席间,他对近处小九道:“九小姐,原本,此次宴会有节目助兴,可惜戏子有事未到,可否请你做次戏子?”
小九呆了一下,“小九哪里做过戏子?”
皇帝道:“那戏子,本是舞刀的。”
红豆年愣了一下,问皇帝道:“陛下···宫内岂能佩刀?”
皇帝道:“既然佩刀法令是皇帝所创,朕为何不能临时废掉?”
红豆年说不出话,继续低声道:“陛下可曾注意到之臻公的衣着?”
皇帝神色平静,“没有。他怎么了?”
红豆年淡淡道:“之臻公穿了身藤甲。”
皇帝低头看了看手,没说话。
待皇帝抬头,却是看小九,“九小姐,希望你能在席间舞上一刀。”
小九却在看红豆年。
红豆年朝她点点头。
小九眼中雾气消散,答应了皇帝。
她起身去幕后更衣,而红豆年则守卫海过隐实皇帝。
海过隐实忽道:“有些燥热,无酒果然不好受。”
这时,席间就呈上一坛坛酒。
龙之剑最喜欢饮酒。
他请宫中侍女倒了满满一盏,饮下。
忽而他脸色一凝,放下酒盏,双齿不由打战,“好冷的酒。”
而皇帝却无事人一般一口一口地啜饮。
他对红豆年道:“红豆先生曾答应朕要保朕周全,朕现在想请红豆先生办一件事。”
红豆年疑惑地看向皇帝。
皇帝拿筷子沾酒,在桌上写下几字:
先朱之臻一步,在他刺我前,斩杀他于宴会之中。
红豆年呆呆地望着桌上的字,他要先行一步么?
的确,朱之臻手底下的刺客还未出动,占得先机的确是件好事。
这时,皇帝传唤一位宫女来将冷掉的菜肴端走。
他命那侍女端走那盆全牛。
侍女发着抖,却不敢拒绝。
她拼尽全力,抱起那只大盆,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忽而跌倒。
大盆倒翻,肉汁溅了她一身。
皇帝冷冷道:“快些。”
侍女眼泪打滚,众人皆是不舍。
海过隐实又喝了一口极冷的酒,道:“若再不快些,便要受刑。”
侍女拼了力气抱起大盆。
这时,朱之臻那边闪出一人。
是善良的右耳,他两手一抬,帮了那宫女一把。
宫女抬头,看到右耳先生善意的笑,脸色立时红了起来。
右耳和宫女出了门,抬着那冷牛便要到膳房去。
趁着右耳外出,皇帝立刻对红豆年道:“你与九姑娘商量一下罢。”
红豆年领命,退到幕后。
幕后,小九穿了一身舞女衣裳,短发垂下,甚是可爱,而她忧伤的眼神让红豆年忍不住亲了她一下。
小九扭捏道:“朱之臻没有认出我来。不过……”
红豆年道:“这是好事。”
小九道:“可我更害怕他身边的那个女人。”
红豆年问:“哪个女人?”
小九道:“那个嘴角有颗痣的妩媚女人。”
红豆年道:“你晓不晓得她是谁?”
小九点点头,“齐莉菲。”
她神色忧伤,“我先前曾伪装成齐莉菲,在江湖中做了许多大案,虽然身不由己,但我却也成了滥杀无辜的罪人。”
红豆年恍然道:“是你。今日,斩杀了朱之臻,你便是与过去道了别。”
小九迷离道:“小红豆,你总能给我勇气。好像,你的勇气用不完一样。”
红豆年道:“我的勇气全部来于自信,我相信自己永远是对的。”
他牵住小九的手。
红豆年道:“在舞刀时,我出红豆你出刀。”
小九不知何意。
红豆年道:“我们先朱之臻一步,在他派出刺客前,先将他刺杀。”
小九低下头,“小红豆,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红豆年问:“有何奇怪?”
小九道:“朱之臻是不是变了?”
红豆年问:“怎么个变化法呢?”
小九道:“他本是个冷血的主子,就算装,又怎能装出那样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呢?而且,他好像健康了许多,我觉得好奇怪。”
红豆年道:“有何奇怪?小九,你太过紧张了。”
小九道:“说的不错,我听你的。”
她重复了一句,“你出红豆我出刀。”
红豆年微笑:“不错,我出红豆你出刀。”
他回到台前,而小九苍白的脸上层胭脂,拖舞女服到台前,动人无比。
皇帝问了一句:“谈拢了?”
红豆年道:“谈拢了。”
这时,红豆年注意到,朱之臻的亲卫少了个人。
右耳先生还未归来。
此时,右耳抬着那盆冷牛,宫女道:“先生且歇息一下罢。”
她一路抱着沉重的盆,已开始喘气了。
右耳先生道:“好,在下听姑娘的。”
他要松手将大盆放于地上,可发觉宫女还抱着盆。
她娇羞道:“先生先放,莫要被累到。”
右耳露出笑容,“岂能劳累姑娘,姑娘且放手,在下力气要大些。”
侍女很听话,松了手,右耳一个人抱着盆。
右耳说道:“果然很重,姑娘一直这样服侍皇帝,倒也辛苦你了。”
他弯下腰,想将盆放下。
蓦地,他感到胸膛一阵剧痛。
一柄刀深深地刺入了他胁下第三、四根肋骨间。
他侧倒下去,接着起身。
侍女一脸平静地盯着他。
右耳捂住肋间道:“姑娘···为何···”
侍女见一刀未能杀死右耳,便从袖子又引出柄尖刀。
右耳叹了口气。
而她,则朝右耳走来。
大风起兮。
右耳已经出剑。那柄大剑刚一出刃,又收回他肩后。
而侍女已愣在原地。
再一看,她腰间已流出血,竟已被他斩杀。
右耳再次倒地,他身上的血已汨汨流淌,流出一条血路。
他的目光顺着血,忽而与另外两个小女孩碰上。
院子里,两个小女孩两腿发着抖,已经说不出话,想哭竟也吓得哭不出。
右耳看着一片血,淡淡道:“竟吓到宫里玩耍的孩子了···”
于是他起身,朝她们挥挥手,强自微笑道:“对不起,叫你们看见这等画面。但在下绝无恶意。”
他想着,这些孩子日后回想起这一幕来,该是多么痛苦啊。
“你身上流血了。”一位女孩道。
右耳捂住胸口,道:“无妨。”
血仍在流淌,两女孩饶是惊惧,仍从兜中掏出手绢来,不敢凑近,远远地想递给右耳先生。
右耳莫名感动,他道:“孩子,谢谢,谢谢。”
他吃力地凑到前去,抚摸了一下她们的头。
接着,他愣了一下。
两个女孩的眼神,和刚刚的宫女好像。
他心思急转,然而刚要后退,腰间又被两柄锥子深深捅了进去。
两个女孩步调出奇一致,连连刺了十多锥。
右耳跌倒,无力。
他睁大双眼,却是在看天。
而天却不看他。
两个女孩冷漠地望他,许久,他仍然只是看天。
右耳已死。
她们到他身前。
接着,她们视线中,天光暗淡,两眼俱是漆黑。
右耳垂死起身,拦腰斩杀了二人。
他坐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喘着气,血从胸膛里流出,但他感到十分麻木,并不觉得疼。
他知道,自己再也走不回殿中了。
此时,他眼前走近一位眼角带疤的女子。
女子穿着妖娆的衣服,长发束于腰后,眼角后的疤轻轻扬起,而眼神则清冷。
这种清冷的眼神,却不似刚刚三位杀手眼中的空洞,只是冷漠至极。
滚刀姬看着坐起的右耳,手中握着她的刀。
“想不到,小三小四,还有小六都死在了你手里。”
右耳苦笑,讲不出话,却吐了口血。
他喘着气,道:“你出刀罢!”
滚刀姬看着他,淡淡道:“不必了。”
她手一扬,一包金疮药散丢在了他身边。
接着她掏出烟枪,走离了右耳的视线。
右耳捧着她送的药,讲不出话。
许久,他已能站起,他要到宫中,继续保护自己义父。
然而此刻,空气中又弥漫起一种野兽的杀气。
杀气越来越近,右耳禁不住拿起了剑。
野兽已至。
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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