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被病魔夺走的那年,我刚过十一岁,年少无知的年纪。我家住在西村,两公里开外就是南村,那天晚上我跟着小伙伴去那里看露天电影。
回家的路上天黑的就像一大块幕布罩住了全身。深秋已过凛冬将至,赶脚在北方的寒夜里冷风扑面,脊背发凉。摸黑走进家门口的时候看见本村家族里的三四位叔叔站在微弱的灯光里商议着什么。其中一位叔叔看见我,即刻走过来说:“四儿,你可回来啦,”焦急的语气里有着隐忍悲痛的关切和怜悯。他拉住我的手向院里走。刚接近院门我就听到院内传出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嚎,在寂静的黑夜里突闻凄厉的哀恸声,着实吓了我一跳,浑身不由自主的胆怯。
堂屋的西厢房正对门口的屋中央,摆着一张简陋的木架竹席床,上面好像躺着一个人,用白色床单盖着。周围站满了我的亲人。号啕大哭的姑姑,也是我唯一的亲姑姑,悲痛的泪流成河。姑姑双手拍打着床楞,捶胸顿足的哭天喊地。我那还在上高中的大哥跪在床边,喷涌的泪水像决堤的山洪,棱角分明的脸盘变了形。二哥、三哥呜呜的哭泣声也让我吃惊。在我的印象里他们坚强的从未哭过。几位族里长辈面容凝重的肃立两侧有些失措。母亲坐在椅子上眼神呆滞,崩溃的眼泪把垂在脸上的头发丝浸泡成一绺一绺的,族里的两位婶婶搀扶着,安慰着我那抽噎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母亲。
不明就里的我,自从懂得谁是我的爹娘开始,就不曾见识过如此悲惨的画面。如在噩梦中,我问自己:这是怎么啦?到底为什么呀?天,真的塌了吗?
你们看,房梁上、墙壁上、衣柜上、张贴的图画上、屋里所有高台上承载的尘埃,在一声声震聋发聩,撕心裂肺的哭声里飘落下来。一粒粒,一层层像渐渐下坠的魂魄,经过昏黄静止的光影,慢慢地,缓缓地,十分留恋地,飘忽不定地落下来,跌落在白色的床单上,滑落在屋地下的深处。
父亲静静地躺在床上,肚腹不再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眼睛不再张望黑夜里的凡尘,睡得安详不动声色,梦的轻松了无牵挂。父亲走了。父亲再也不会醒来了。有人买来了寿衣,让我们兄弟给父亲穿上。不,不,不能啊……,滴滴泪珠朵朵菊花。虽然此刻我已经泣不成声,但是我仍然不能相信一起吃晚饭的父亲,此后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能训斥我的犯错,再也不能纠正我的错别字。亲爱的父亲您是否记得,有一次跟您去镇上,看见熟肉店的卤肉,四溢的肉香把我馋的口水直流宁死不想走,可是您身上没钱。过了几天你拎回来二两卤肉,我吮着指头吃的津津有味,而你不舍得吃一点,闻了闻我的手指说:“别一下吃完了,太贵啦省着点”,扭头去啃“叶窝头”。父亲,作为一名乡镇的普通工人,我不知道八十年代初期他的工资是多少,但那是我有生以来吃过最香的肉,至今吃遍天下珍馐都不及那次的美味。我更加不知道命运的安排怎么会如此的残忍啊!吃过晚饭的父亲明明去单位值班了?为什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到底是谁带走了我父亲的气息,又是谁剥夺了我父亲活下去的渴望?
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单薄的记忆里,父亲威慈并蓄诚实本分,在物质匮乏,时常揭不开锅的困难时期,以己之力艰难的养活着一家七口人的吃穿学用。在家里父亲对我们五兄弟管教严厉,在外对友朋宽厚仁慈。工作上勤恳敬业,一生荣获赞誉无数。父亲的突然离世,无异于晴天霹雳。大哥未婚,五弟幼小,本就家徒四壁的窘境,如今顶梁柱的轰然倒塌,谁又能为这个在风雨中飘摇的家遮风挡雨!
亲爱的父亲,您带着件件遗憾仙去不久,一场多年罕见的大雪,覆盖咱们居住的整个村庄,也为您的坟茔添置了厚厚的棉装。您不在的第一个春节,我已记不清是多么的清冷和凄苦,村里的喜庆和喧嚣跟我们没了瓜葛,一家人沉浸在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中不能自拔。那一刻,我才真实的感受到你的离去对一个家庭来说,不啻于一场灾难。
哭着痛着也要活下去,再苦再难也要挺过去。来年春雷滚滚大雨倾盆,屋漏偏逢连夜雨,忍受丧夫之痛的母亲用她瘦弱的身躯,铺上片片砖瓦又撑起一座坚不可摧的家园。大哥辍学接替了父亲的岗位,但微薄的工资只是杯水车薪,家庭陷入荒凉绝境。脾性暴躁的二哥疏于管教,常常惹事生非,打架斗殴,母亲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孤立无援四处求情,犹如风里雨里的一叶孤舟,在江面上打着漩圈找不到任何依靠。郁积的悲和绵延的愁,让不满五十岁的母亲几乎一夜之间霜白了头,不该出现的皱纹越刻越深,我想那一道道皱褶里一定藏满了道不尽数不完的苦辣辛酸。
坚强的母亲面对接连不断的困厄,处心积虑一次次一日日的克艰化难,可是现实太残酷。父亲去世不足一年,刚考上初中的三哥患病住院持续高烧,花光了东凑西借的钱,病情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母亲决定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挽救。她四处奔走求人筹款,债台高筑之下,最终也未能挽留住三哥的性命。一年不到丧夫又丧子,一连串的打击让我瘦弱的母亲流干了泪,操碎了心,不懂得啥叫痛。我在困苦中长大,也看到命运多舛的母亲渐渐的在我的心目中变得十分强大和挺拔。
脱贫致富是国家倡导的方针政策,也是母亲矢志不渝的信念愿望。在那些暗无天日的磨难里,母亲再一次低下头,苦口婆心的四处奔走借钱,利用借回来的分分毛毛跟着乡邻卖起了鞋帽和针织。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坎坷之路。为了赶集会抢占一小块最好的摊位,无论酷暑寒冬,雨雪纷飞,都要凌晨四五点起床,用父亲生前骑过的二八自行车,在略微加固的后座上驮上三四包一两百斤的“百货”,然后与同村的同业人结伴同行,常常是别人家都是两个人两辆车,而身高一米五几的母亲是单骑,货物多重力都在后座上,每次还没骑起来车头就翘了起来。车前把左右摇晃极难控制,途中都是坑坑洼洼的土路,掌控不住人车仰翻是常有的事。母亲每次赶集回家都是一身的尘土和泥污。经过风吹日晒走街串巷的经营打拼,母亲把赚到的钱一边还债,一边购置更多商品,增加市场竞争力。有一次在初二的寒假里,我骑着新买的自行车跟随母亲去赶集,因为路程较远,天不亮打着手电筒就出发了,母亲担心我骑不动就让我驮了一包货物。蹬车前,一位大婶说:“继平娘,你看恁家四小也能帮你干活了,苦日子就要熬出来啦”,母亲欣慰的唉了一声说:“不能指望孩子,过两年都让他们出去闯荡,不能待在家”。我傻傻地望着前方暗黑的路,不知道“出去”后的世界有多大,难道比母亲到处赶集赴会的村镇还大吗?我现在只想着太阳快点出来照亮前面的路,其他的想不到什么了。
摇摇晃晃的把车速提起来,迎面袭来的冷风像一根根干枝刮在脸上,生疼火辣。为了有力量的把握方向,手套不能太厚,骑了半程,我就已经感觉不到体温了,手指僵硬麻木,指甲盖有崩裂的感觉。鼻头冻成了冰块,分泌出来的鼻涕清水一样直流。刚想腾手去揩一下鼻涕和流泪,一个闪失差点翻车,惊出了一身冷汗。
赶集的民众熙熙攘攘人流如鲫,卖百货的把商品摆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两旁各家各户搭建的木板上,望不见头和尾。母亲热情招揽着生意,唾沫横飞喝水都顾不上与锱铢必较的买主争分夺利。我坐在摊位后面,累瘫了,蔫了!发烧了。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母亲给了我一块钱,让我去买碗热汤面条吃,她说出点热汗烧就能退了。我回来的时候已是晌午后,母亲让我盯着货物防止小偷,她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冻的硬邦邦的“菜窝头”,就着一块萝卜咸菜一点点掰着吃,每次吞咽都要用力顿一下头压一下喉咙。看母亲进食困难我递水过去,发现水温冰凉,我急忙去农户家借了一碗热水给母亲饮下。两年后,家业渐渐兴旺,母亲却被查出患有食道癌,这时候母亲已把我送了“出去”。大哥遵照母亲旨意瞒着我,自己带着病入膏肓的母亲前往北京治疗。当我知悉后,我正在部队集训身不由己,未能侍候在她的病榻前尽施孝道。
手术后的母亲不敢有丝毫懈怠,带领大哥大嫂披荆斩棘,二哥二嫂全力以赴保驾护航,开创了新局面,扩大经营范围,成为当地远近闻名的致富带头人。母亲一生善良慈祥,扶危济困,几乎有求必应,在十里八乡的群众中颇有人缘。她曾教导我们说:“咱家困难的时候,都是乡邻和亲戚朋友帮的忙,现在条件好点了,就要学会帮助别人,有多少帮多少,谁也不会跟你计较啥”。母亲的话影响并激励着我一生,让我不敢忘本,懂得感恩和常怀善念。历经腥风血雨的奋进,家境变得殷实,母亲开始了却父亲的遗愿,翻盖房屋,给哥哥们组建家室,抚养后代,置办产业。而她在父亲去世后,孑然一身含辛茹苦的操持家务,个中杂陈和强忍的伤痛只有母亲自己才能彻骨的体味吧!
时隔两年再见母亲,踏进院门,哽咽着喊出一声“娘”,豆大的泪珠就已经夺眶而出了。满园的肉香不及细闻,我就奔跑着进屋。我站在新盖的西屋门口,屋内的光线昏暗。看见母亲的那一刻,我目瞪口呆,僵了四肢,再想叫一声娘时却哽住了喉。瘦骨嶙峋的母亲犹如大病初愈,坐在小凳子上,守着煤火炉不停的用勺子搅动着锅里的肉汤。她的眼睛红肿,不知道是烟熏火燎还是思儿心切引起的,形容枯槁憔悴疲倦的母亲泪眼婆娑抬头看着我,惊喜着说“小,回来啦,快吃吧,炖的是咱家自己养的鸡,算着时间你也该进家了,”一边说话一边给我盛了一碗带汤的鸡肉。我双手接过,袅袅的香气氤氲在我脸上。再看母亲那枯木一样的手臂,禁不住断线的泪珠啪嗒啪嗒掉进碗里,砸出一道道深刻的波纹,像极了纵横在母亲脸上的千沟万壑。无情的岁月过早的窃去了她的容颜,可怕的疾病正一丝一缕的蚕食着她的健康。孱弱的母亲倏忽间就苍老了很多。暮年时期的母亲,潜心修炼广结善缘到最后立地成佛。
我环顾四周,爱干净的母亲把屋内外的物品收拾的杂而不乱。向来生活简朴的她即使衣食无忧,不缺钱花,但是她宁可乐善好施,也不贪图富贵,一贯养成的勤俭持家本色始终未变。她改写了我家的历史和宿命,扭转了把倾覆的航船拖离巨大的漩涡。而她这个不惧风暴的舵手饱经沧桑独自承受着遍体鳞伤。此刻我这伟大的母亲犹如一盏即将燃尽的枯灯,风烛残年的最后还要猛烈的燃烧自己,散发出仅存的微弱的光和热。
正当我在外地忙着新房装修,筹备婚礼,准备接母亲来南方享受天伦之乐时。农历新年正月初三,一道母亲去世的噩耗传来,瞬间击垮了我整个世界,刀搅般的心痛,痛的我肝肠寸断。霎那间乾坤扭转江河倒流。悲痛欲绝的我踩碎了黄土,捅破了苍穹,再也听不到母亲慈爱的叮咛,看不到母亲在深夜的孤灯下为儿缝补寒衣的身影。背负家庭重担的大哥,全身颤抖着,涕泪横流地向前来吊唁的亲朋一遍遍哀述,埋怨着自己不该离开她寸步,让她升入天堂时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耳顺之年的母亲在这个新春佳节里,过的比往年还要快乐,膝下儿孙满堂,个个尽心尽孝,家庭邻里和睦,向她拜年的亲朋络绎不绝,十分招人羡慕和令人钦佩。初三那天中午招待完拜年的亲戚,热闹变为寂静之后,多日疲劳的母亲搬了一张椅子,靠在东屋的墙壁上晒太阳。回家的侄儿看见后担心她着凉,想搀扶母亲进屋里休息时,才猛然发现自己的奶奶已驾鹤仙去。
母亲是个争强好胜不认命的人,再苦再难的事都要自己扛着。多年的过度操劳透支着身体,让她患上了心脏疾病,长期依靠各种药物,几次病发都因发现及时,抢救得当,才转危为安,平时身边都会有人照看着。谁也不会想到就在生活越来越幸福的节点,母亲竟撒手人寰,怎能不叫人痛彻心扉,哀鸿遍地,除了祭奠灵魂,敬畏生命,剩下的就是对生命脆弱的无奈和愤恨。
白花飘零河水呜咽,母亲悄然离开了这人世间的疾苦,此后再也不用承受疾病缠身的伤痛,再也不用忍耐孤单寂寥。她走的那么干脆利落,不给子孙们添一点乱。在双亲缺失的这么多年里,我以为我的伤痛已经痊愈,殊不知每至节日我便陷入嘁嘁的哀愁和悲伤,我始终相信双亲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注视着庇护着他们的孩子。我常想如果他们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其乐融融的那该是多么美满幸福的事啊。当父亲母亲走了再也不见,做为子孙后代继承他们的遗志和教诲就成了责任和感恩。一代代的传承让血脉延续,让孩子铭记永远做一个明事知理,踏实勤勉,奋发图强的人是报答亲恩也是一种胸怀!
梨花起舞,片片哀思。年年清明,在老家的亲人跟随大哥去坟头祭拜,添加新土。我则无论身在何方都会携带自己的一家人写好牌位带上祭品烧纸,向北肃静默立,向先人和父母寄托哀思表怀恩情。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
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2018年4月5日
网友评论
战魂兄,努力,好好生活,双亲就会欣慰 💞
但对朋友的鼎力支持我必须点赞到底!
只因未到伤心处。
父母之爱重如山,
感恩之心何处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