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深坳，放眼望去视野里尽是苍茫的昏暗。
“这桥的气氛不错嘛。”银古说。
能去到对面那座山的唯一途径就是眼前这条藤蔓编成的桥，悬在空中摇摇欲坠，显得渺小且古老，随时都有断裂的风险。
“这……还撑得住吗？”
银古搀扶住两侧的蔓条，蹒跚着加快了步伐。
“呼，流了一身冷汗。”惊险未定，银古坐在桥头，抽起了虫烟。
这时，背后的小路迎面走来一名男子，穿着粗布衣裳，似乎是刚干完农活。
银古搭话：“你是住在这附近的人吗？”
“嗯。”
“这座桥已经支撑不住了啊。”银古好意提醒道，“我回去的时候也还要过去呢。”
青年男子放下农具，下意识地看向藤桥，明明这桥一直都存在着，此时他却流露出些许惊讶：“啊，是真的。我会想办法的，你要在这里停留多久？”
“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银古从怀里拿出一张信纸，“你认识寄这封信的人么？”
是一张很褶皱的信纸。
读完，男子的表情终于从平静中生出几分沉重：“我带你过去吧。”
和进山时的感觉一样，由于林木丛生，即使房屋建在高处也是一片灰蒙。
寄信的是一位女妇人，看上去年岁不高，她友好地说：“路途遥远，辛苦您了，请这边坐。”
“这是我的女儿，花。”
银古注意到侧缘上坐着一个长发少女，阳光薄薄的笼罩全身，像与周遭的空气融为一体，安静地没有生机。
“大约三年前，她从那个藤桥上掉下去了。”女主人声音冷淡，说不清其中夹杂着的情感是埋怨还是遗憾，“虽然活了下来，但之后一直那个样子，只会向着太阳的方向发呆。”
听起来是很不正常，银古往少女身侧走去。
“虽然也找了很多医生看过，也没有发现头上有被撞过的痕迹，仍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的确，虽然活着，但完全没有生气，空洞的眼睛里似乎全是辽远的荒芜，连呼吸都微弱如蝉翼扑棱。
“嗯？”银古注意到她及腰的长发里隐匿着什么东西，验证般地伸手去触摸。
果真，这些棕褐色藤蔓状的生物就是虫。
但要驱逐它们还需要了解得更多，于是银古暂别了女主人。
出来后已近正午，阳光爬过高耸的树林也能在地上留下些许温热。
“啊嘞，你还在这里？”银古有些惊讶。
是刚才的那个男子，正对着远处微微出神。
“啊，花怎么样了？”
听他关切的语气，银古问：“怎么，你们原来很要好吗？”
男子的眼神黯淡下去：“是我把花变成那个样子的。”
说完，他又恳切真挚地望向银古：“拜托！请你一定要救她！”
银古稍作迟疑，道：“能不能带我去那个谷底一下？”
山雾迷蒙，远处的天空笼罩上一层阴影，沿着小路越往下走，能伸进来的光线越来越少，野蛮生长的灌木包裹着潮湿泥土特有的霉味。
“还有，”银古突然说，”告诉我花掉下山谷时候的事情。”
男子脚下一顿，似乎在整理思绪，回忆牵扯出淋漓的伤口。
那是个春天，不知名的花草开得正艳。
隐隐约约能听到抽泣声，男子安慰道：“呐，我说，别哭了。”
“可是，我已经躲不开了啊，是本家来提亲的。”
男子没有流泪，但神情里的哀伤并不比花少，他望向远方，像是自言自语：“如果拒绝的话，给这个村子的资助，就会停止吧。”
花的掩面哭泣无疑是一种默认。
“呐，虽然不能拒绝……”眼前的视野一片开阔，像是在同他们招手，他说，“我们逃走吧。”
“可是……”花看向他，“如果这么做的话，家人全部都会被村里处以私刑的。”
男子像是下定了决心：“我的父母是理解我的，你的父母如果真心希望你得到幸福的话，也一定能够忍耐的！”
他上前握住她的手，继续说：“如果留下来的话，是无法按照自己的愿望生活的。我们离开这个山谷，翻过山去，到宽广明亮的土地上去生活吧！和我一起走吧，花！”
于是两人定了主意，趁着浓浓的夜色携手走出了村落，很快就来到了出山的那座藤桥。
“小心点！那里有一点脆了。”男子打着灯笼回头说。
“善。”
看着止步的花，他心里浮上一股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还是不行啊，像这样只有我们逃走，是不会幸福的。”
“花……”
“我会忍受的，善你会一直想着我吧？”花的眼里已经泛出泪花，果真，在这一刻她还是无法放下，“我也会一直思念着你的，就算到了那边，心会压抑而死，我也……”
“我才……我才不要这样！”
男子向花伸出手，“总之，先过桥去吧。”
花扶着藤桥，溢满泪水，但只能选择后退。
就这样，花掉了下去。
很快村里的人都举着火把来谷底找她，遗憾的是一直没人能找到，就连尸体都没有着落。
本来掉到那么深的谷底是根本没有希望活下来的，但火光下，出现在善面前的女子，就是花，她自己走回来了。
但是身体俨然变成一个空壳了，不会说话，没有任何交流。
讲到最后，善说：“大家都叹息说她成了‘谷底回还者’。”
“谷底回还者？”银古跟在善的身后，听到这话抬头问。
“这个山谷里有时会出现这样的人。”许是终于有机会正视那段往事，说出来后的善轻松了不少，“掉到谷底去，虽然活着回来了，但是心却像是被什么吃掉了似的。”
“传说如果谷中架起一夜桥的时候，他们就会死。不过也就是传闻罢了。”
但银古却面色深沉，问：“一夜桥？”
善没有回头，随意折着伸到路上的树枝，“有人见过在谷中只存在了一个晚上的桥，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罢了，怎么了？”
“没什么。”银古若有所思。
说到这里，两人已到了谷底，这里明显比上面暗得多，树木也不繁盛。
“好像确实有啊。”
银古不知何时攀着树爬上了一个土坡，善抬头问道：“什么？”
他停下手，不再翻泥土，“和现在附在花身上的是同一种东西。”
“花被……附身了？”这还是善头一次听到这样的回答。
“是一种被称作伪葛的藤蔓状虫。”
“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啊。”
银古没去管他，有些吃力地继续往上，“本来就是很难看得到的。”
空气中悠悠漂浮着数不清的发光藤蔓，像蛇一样四处游离，他随手扯住一条，不消多大的力气就能拽断。
“这伪葛很脆弱嘛。”
说着银古又抓过一条，但这次情况有所不同，他眉头微蹙，“但是从反方向拉的话就很结实，和文献上看到的完全一样吗……”
正在他思考的空隙，伪葛默契地往同一个方向游去，是更加光亮的地方。
“阳光已经照不到这里了吗？”银古低头沉思。
空中，越来越多的伪葛开始聚集。
善问：“怎么样，知道什么了吗？”
“对于你来说是个残酷的现实，谷底回还者和一夜桥恐怕都不是什么传闻而已，这都可以用伪葛来解释，虽然平常伪葛是寄生在树上的，这个山谷中的伪葛却会寄生在，寄生在生物的体内而逃离谷底吧。”
银古从坡上下来，继续说：“它们需要更多的日光，但是自己却没有爬上山谷的能力。于是就会附在动物身上，照射阳光，聚集力量。这样的伪葛到达一定数量之后就会从宿主身上出来，结成群落跨过山谷，迁移到更加适合生存的地方去，那大概就是一夜桥吧，我以前听说过，有个山谷里，大约每二十年，就会发生一次虫的迁移。”
“那，为什么那个时候，谷底回还者会死？那些虫离开后，不就应该恢复正常了吗？”
“刚刚我搜寻了一下，发现这个谷底没有动物的尸骨，伪葛寄生在尸体上的可能性很大，如果是这样的，就算伪葛离开，也只会变成尸体，”
这个答案显然超出了善的承受阈限，他后退两步：“怎么会这样，那么花也总有一天……”
短暂的沉痛后善突然拔高了音量，说：“是今年！上次听说有人看到了一夜桥是我爷爷出生的那一年，爷爷今年六十岁了，你能不能让它延缓一下？”
说完他紧紧注视着银古。
“这……”
“我不要求你把她救活，只要能让她再多活一阵子就可以了！所以……”
银古并不善于拒绝，尽管每次都耽误了许多时间。
他再次回到花家，简单表明了想法。
“那么……”妇人低垂着头，话挂在嘴角，却没有足够的勇气可以支撑她说出来。
“很遗憾，就这样维持下去才是让她能活的最久的办法。”
“你能把这虫祛除吧？”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语气突然坚定了起来。
“嗯，”银古轻轻点头，“但是这样做的话，十有八九她会当场身亡。”
妇人毫不迟疑：“没有关系，你认为她这样活下去对她来说是幸福的吗？还不如……”
银古想起善的请求，再次解释：“就算不做这种无畏的事，如果三年前那个时候她还活着的话，一夜桥出现之后就会平安恢复了。”
“那种东西会不会出现还不知道呢！”
这一刻，她的情绪完全失去了控制，近乎崩溃：“如果花现在恢复的话，还有一桩好事等着她呢。已经不能让人家再等下去了！”
“我不能接受你的要求。”银古无法再继续听了，阳光下的少女还是那副模样，时间在她这里似乎停滞了。
“虽然她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她了，但即使如此也还活着，不能被当做物品来对待。”
什么都没有做，也没什么可以做。
银古记不清自己遇见过多少类似的场景了，人生百态，说到底尽可归于一态。
“银古先生。”
“啊，善。”还是在这个桥头，他又遇见了善。
“你这就要走了吗？”
“是这么打算的。”银古看了看藤桥。
这座山的确荒芜，无论远近，颓败的藤桥竟成了唯一的风景。
善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说：“我打算明天去把桥修理一下，先到我家里去住一晚吧。”
天色渐晚，而且对于花他也不想就这么搁置下来，于是银古跟着他来到了一处小木屋。
善点起柴火，光亮很快把木屋填满，破旧的墙面上映出两个略显孤寂的身影。
银古端着茶水，看火苗在眼前跃跃欲试，问道：“你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
“虽然家人住在村里，我是所谓被处以私刑就放出来，和村里人完全分离开了。”善说这话时一脸无所谓，但还是有失落不小心溢了出来。
“你没有想过要一个人离开这里吗？”
火光闪闪，他的面庞微微显得红润，“嗯，虽然想过很多次，但是花还活着啊，如果花不在了的话，恐怕很快就会离开了吧。”
不出所料，桥头围了很多村民。
昨晚银古朦胧中听到了很大的崩裂声，等他赶过去时藤桥已经断开了，月光塞进了每一缕蔓条。
“终究是断了，是不是因为你过了这桥啊？”一个村民悠哉地说着风凉话。
“不是，”银古微垂眼睑，摆上一副无奈时才有的表情，“快点再重新建一座啊。”
“拜托……但是这个时节大家都很忙啊，恐怕会比较花时间吧。”
看热闹的人群很快散去，银古独自坐在林中的一块断木上，一手托腮，无能为力中又夹杂着他骨子里特有的淡然，“可恶，怎么会这样。”
正在这时，善的住处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善！”是花的母亲，听这拍门的力气看来她身体不错。
“你把那位虫师藏在这里了吧，我还有话要和他说啊！”
银古沿路走回木屋。
突然，路旁的灌木丛下躺了一只鹿的尸体，许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原本隐在毛皮里的一条伪葛快速钻进了尸体。
不出所料，鹿又有了生命，只是眨动的眼睛里并无灵气。
“它也是谷地回还者吗？”银古来不及多看，鹿便跑开了。
“也许这里还有更多的……”这样想着，他改变了路线，往林里走去。
山林的某个角落，善正在为建桥准备藤蔓。
“花？”
灌木丛这个身影足以让善惊讶得说不出话。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要去哪？”
“花……”善轻轻转过花的身体，视线里她的眼睛依旧空洞，没有生机。
“很温暖，你还活着吧。”
“你是花吧，只是失去了记忆吧？”
“找到了！”花的母亲匆匆赶来，面色愠怒，“善！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我说过不要再接近花了吧！”
她一把扯过来花，隐隐约约能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她裸露的脖颈处蠕动。
很快，一条纤细的藤蔓钻了出来。
“呼吸停止了……花，振作点，花！”
银古赶来时这里已经没了他们的身影，只剩下善一人颓靡地跪坐在地上。
“善，怎么了？”
“花……死了……从脑袋里……爬出一条黑线一样的东西……”
“是吗？”银古拉起他，“善，你也赶快离开这里吧，快点离开比较好。”
“咦……可是……”
“我想也许今天晚上，就会架起一夜桥，从这边应该可以过去的。”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山林，“这里已经聚集了很多，积攒力量到连你都能看得见的伪葛了”
善无意识的抬起头。
果真，月光下，条条藤蔓在空中飞舞，像游在海底的长蛇。
“到了半夜时一定会出现的如果放过这个机会，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可就不知道了。”银古说。
傍晚，越来越多的伪葛聚集到一起，彼此缠绕拧结，成一座桥的形状慢慢伸向山的另端。
“来了吗？没有任何留恋了吧。”银古看着出现在身边的善问，“这座桥，想往回走就会掉下去的。”
“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
银古提着灯笼开始慢慢往前走。
善握住藤桥，似乎对这里真的没有了留恋：“是啊，我一定能够忘记她的，只要离开这里。”
恍惚中，他好像看见了花的影子，手腕上，一条纤细的伪葛慢慢传来冰凉的触感。
这是……寄生在花身上的那条……
银古见善没有跟上来，回头望了眼，顿时惊慌失措，他大喊道：“你在做什么！已经回不去了！”
“我没办法走下去了，这里面有一条曾经是花……”善隐隐有着往后退的趋势。
“不对！花在三年前就死了！”
“没有错，这三年间，是因为花还活着我才能撑过来的，虽然看着她那副样子很痛苦，但是现在更加确信了……踩着她……我做不到……”
火光照在他脸上，泪如雨下。
“别往回走！”
然而他收回去的那一脚，终是在藤桥上踩出了一个窟窿。
晨光熹微，一夜桥渐渐疏松，在山的端点隐去。
在那之后，银古没有听说善的消息，只是偶尔想起来，恐怕善也会像花一样，从山林里走出来，带着丢掉灵魂的躯壳，日复一日像植物一样生活，直到某个夜里再次架起一座藤蔓编织成的桥。
或许那时，他们就真的可以在一起了。
（凭个人兴趣根据原动漫写的，故事情节皆来源于原动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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