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以辞害意

商务英语写作是加拿大注册会计师的必考科目，没有期末考试，只有十次作业，平均分70分以上就算合格。这门课看似要求宽松、没有门槛，却让我栽了一个大跟头。

墨尔本时间每周六上午是老师发卷子的时候，上周的作业和分数会用电子邮件寄达。不知道远在加拿大的老师用了什么发送软件，九点钟整，一份邮件毫无声息地出现在我的邮箱。

看分数的过程如果彩票开奖。我心里咚咚跳了半天，最后看到满篇飘红的批改和文末的60分。满心期盼变成失望和伤心，这么耻辱的分数，简直是要改写我的整个读书生涯。

难道是“淮南为橘，淮北为枳”？自从来到墨尔本，天天被人指责英文不好，中文也大幅度退步，最后导致我语言功底退化，连一篇商务英语作业都不会写了？第一次交作业，不带这样打击人的。我一直以为这个注册会计师不难考，前面好几门都过得顺风顺水，难道会栽在这门写作课程上？

我端了杯咖啡，去公寓门口吹吹凉风。园艺师正在门口打理花园，刚剪完的草坪绿意盎然，在阳光下散发出好闻的青草气息。怪不得房东收的房租这么高，这老兄每来一次，至少收一百澳元，不过是两个小时的工作而已。这笔费用自然是所有业主分摊的。

说起来他和我小时工资差不多。与其在这里跟写作作业费劲，绞尽脑汁，我还不如去学学修花剪草——又能呼吸新鲜空气有利身心健康，又能挣钱。

园艺师正在用他的园艺大剪刀修剪冬青，原本枝叶繁杂的灌木，经他打理之后，变成一个绿色的大圆球，毛茸茸的很可爱。他似乎心中自有丘壑，下剪刀的时候狠准稳，地上的青枝绿叶很快落下薄薄一层。

看到这里，我心念一动。恍惚记得写作老师有一句总评附在文末，大意是词句臃肿，需要删繁就简。为了备考雅思，我背了一通十元大词（超过十个字母的单词），打算打动一下雅思阅卷老师的，可惜全无用处。雅思的写作分数很惨，我还是舍不得丢弃那些词汇，于是这次作业又用了一些，试图增加文采。难道这些词都是减分项？就像那些被剪掉的灌木枝叶？

我飞奔到厨房，重新打开笔记本电脑。想了想，端了杯咖啡，飞奔着送给门外的园艺师，谢他帮我调整思路。园艺师满脸发懵，他倒是豪不怀疑我往咖啡里做什么手脚，坐在地上放心享用。

静下心来逐字逐句地分析之后，我才体会到写作老师是多么不容易。我整篇文章的重复用词，语法错误，不准确的表达方式，甚至段落的顺序都被他一一批注调整。果不其然，我苦心堆砌的十元大词被他全部删掉。最后他不胜其烦，给我来了句眉批，“你确定要用这些无关的修饰词吗？我确定读报告的人不需要看这些。”

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写作老师喝了多少杯咖啡才把我这篇词藻堆砌的作业改完，我真该感谢他的耐心。如此看来，给我60分已经算是额外开恩。当我把注意力都放在词汇上的时候，我甚至忽略了文章的篇章结构，有的段落衔接明显有问题，不合逻辑。交稿前我也审阅过，当时只顾得意，没看出问题。

通读了一遍老师改完的文章，我发现删减掉的词汇跟本不影响整体表达。中文有句话叫做：“不以辞害意“，显然我的原文犯了这个毛病。改完的文章只剩筋骨，清爽多了；段落调整之后，逻辑稍微顺畅，以前趴下的文章似乎立起来了。

我自以为学到了真经，下次写作业力求不多说一句废话。删了又删之后，发现字数又不够，只好拼命阅读相关文献，提炼几句和文章有关联的事实和观点。我期望着这次拿个80分，好把平均分提到几个水准。

转眼又是开奖时间。周六早上打开电子邮箱的时候，我的手指头都在颤抖，好多年没有这么紧张过了！

等我连用了几次回车翻到文末，一个70分赫然放在那里。这周的文章总算达标，但是离我的预期还差很远。我还要再来10分才够用，否则学期结束，我就得乖乖缴费两千澳元重修。

朋友的车已经停在门口，他轻轻按喇叭，提醒我该出门了。我才想起早就说好跟朋友一家去海边度假的。度假的地点在墨尔本远郊的一个荒蛮小镇，没有互联网，连手机信号都时有时无。我没能在出门前把批改后的作业文档下载，因此无法研究老师的评语。朋友们在一起聊天，烹制刚刚捕获的螃蟹和鲍鱼，我食不甘味，满脑子都是那堆红艳艳的批注。

周一午休的时候，我把作业拿给同事小马帮我看。他读完了澳洲注册会计师，还是墨大的MBA，是个读书考试经验丰富的好同学。小马十分钟不到就审核完毕。他很权威地告诉我：“你这篇文章就剩下一个问题，不自信。具体表现就是使用了太多被动语态。”

我就不明白了，被动语态可是重要的英语语法，我们上中学的时候学了一个学期，做了无数主动句转被动句习题。现在怎么又不受待见了？

小马说：“澳洲注会不考写作，但是墨大的MBA有无数论文要写。墨大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全体教授一律痛恨被动语态。谁用被动语态写句子，谁就是自己找不痛快。

教授们觉得自己在培养未来的领导者，第一要务就是要有担当。你决不能说，本月销售额将由两百万增长到两百五十万。入流的说法是：我将带领我的团队，采取以下措施提高销售额。”

这里面原来还有一个文化差异的问题。如果取得了成绩，中国同学的思路是要谦虚一点，不要用“我”字开头，把功劳领走。而国外的教育体系告诉学生，只要是你带领团队做成某件事，那就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不必谦虚，更不必客气。当然，如果出了问题，你自己也要有勇气认账，不能当缩头乌龟。

这时候我才明白，第二次的分数不好，和语言没有直接关系，和思维方式有关系。幸亏小马提醒，我刚刚注册了两门莫大的MBA课程，还有小组论文作业还没交呢，看来我得捎带脚儿把MBA论文从头改到尾。

第三周的时候我学了乖，交作业之前先请小马审阅一遍；代价是给小马讲解宋词一首，反正“大江东去”是现成的，不用备课。

小马煞有介事地看了半天：“大毛病没有了，只是我怎么看都觉得是个非英语母语的人写的，可我又说不出，哪里可以改。” 这个意见提得实在是太让人无语了，我总不能再去上一遍澳洲小学培养母语式语感。我们很发愁地又看了一遍，决定破罐子破摔，就这样交了吧。

周六开大奖的时刻又到了，我鼓足勇气打开WORD文档，直接翻到最后——我的天哪，这次给了80分！再拿一次80分，我就有希望通过这门课了。最重要的是，我终于有信心写作业了。看来判卷老师没有计较非英语母语写作者的语言习惯问题，他真是太仁慈了。

这门课我最终磕磕碰碰地通过了，具体分数不记得，反正不高。

现在我写中文故事小说，依然继承了当年的套路，缺乏修饰，文采全无。我只能找借口说这门商务英语写作课对我影响太大了，每次我加上一个自以为漂亮的形容词副词，都会想起老师那句：“你确认有人要看？” 于是那个修饰词语消失，我的文章变成现在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