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维先生有一块精美的草坪,齐整、光滑、柔软。拉维先生是展厅的负责人,他将展厅前的大草坪视为自己最得意的财产,当人们在展柜里推陈自己作品,他的大草坪则无时无刻不暴露在白日青光里,接受有意或无意者目光的检阅。
为了维持草坪一直完美的样子,拉维先生需要每日密切注视草中的一切动静,任何一根不同质的杂草就算侥幸萌芽,也绝无长高生还的可能。拉维先生对此一定会恶狠狠地将罪恶的苗芽立马从高贵的草皮军队中掐去、丢开。就像他恶狠狠地对被抓个现形枉顾一旁的告示牌践踏草坪的人瞪着眼睛一样。他很少说话,跟植物待在一起他习惯了长时间的沉默,他也经常沉默地走过变来换去的展品,他看不出里面一点的门道。因为叔父家有矿他无德无能才被安排了这个闲差。所以事实上,说他是这个展厅的负责人不如说他是这个展厅里的绿手指。他主要负责维护和保养这地方高贵的绿植,让它们一直保持完美动人的样子,这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艺术品。
每个星期一是闭展日。还未入园经常和妈妈在家的儿子多米会被妈妈菲琳用推车推着来展厅玩。儿子最喜欢这儿的草坪,可拉维绝不愿意儿子在草坪上玩,菲琳说比起亲儿子草地才更像他的子嗣哩。他们会在草坪前的空地玩抛扔球,拉维先生则沿着各条错综的小道修剪外围的植被,其中最为精细的工作是为花园里的花儿剪枝,每每他都搞得像插花艺术,为众花的生长造型何去何从考虑得满头大汗,可是次日没有一个到展的人夸奖他费心的艺术,经历百般周折,可这世上无人知晓。在花前,人们只会装模作样地拿出设备象征性地拍一拍,走马而过,毕竟到了展厅里就不准摄像了。
他真的觉得他们一点也不懂,对这世上真正美丽的东西一无所知。拉维先生弄不懂为什么那些人还如此这般热衷于展厅。
有一天来了一位小男孩。他跟着亲戚来看展却一个人逗留在外面玩。他在拉维先生的花前驻足了好久,歪着头疑惑地注视着她们。拉维先生守住检票口的一旁,双手交叠站着面带官方笑容,遥望小男孩和花像在看一幅终于满意的画。
突然小男孩在一株最大最美的花前蹲下来。他伸出了手——一直看着的拉维先生的胸口顿觉一紧——从年龄看那孩子也读不懂一旁不准摘花的警示牌。按理说,若花真被摘了,由于对方是孩子只能吃哑巴亏,可拉维先生却不是那号按常理出牌的人啊。他立马从检票区踩出来,几个大健步来到了男孩的面前,准备在他摘下花抓个正着之际好好瞪他一眼,让他好明了其中的厉害,明白自己的行为是多么地不妥给别人带来了心的磨难。可是男孩只是伸出手轻轻摸了底下一株——奇怪的花——瘦弱的营养不良的一株异株,因为掩在大花丰厚的叶片下才侥幸一直存活。
拉维先生心中感到一丝不快。他失落地看向那株最美的花,而她的光辉在此刻也好似暗淡了。天空的太阳正笼上几缕轻云。
"先生。"小男孩突然转向拉维先生,他显然也注意到了来看花的这位大人,"先生,为什么花园里没有一株枯萎的花呢?这和真实花园里的可一点都不像,这些花都开得太…太…可怜了。"
拉维先生的眼孔睁大,大鼻孔出气,两撇胡子一颤一颤,他受不了这样的侮辱。他觉得这个孩子真的是太…太…没有教养了。
可是他应当尽量保存大人的风度,拉维先生压下心火,挤出笑脸问男孩,"你为什么这样觉得呢,我觉得她们如此美丽,开得是再好不过了。"拉维先生的语句里暗含得意。
"我想叔叔你肯定没见过真正的大花园。每年春天妈妈会带我去那里摘花,我把最美的花摘下戴在妈妈的头上…"拉维先生一边听着心里冷颤,"妈妈说这些花会生生不息,她们都开得很快活,我们也快活,四月末我们捡枯萎的花沿河岸撒下花种…但我有好久没去那里了,那些花儿不知道长大没,我希望它们都健康,不像我这样虚弱。"拉维细看了看已站起来的男孩,才发现他原来真的很瘦小。
"今天你妈妈带你来看展吗?"
男孩摇头。
"舅舅、舅妈、妹妹带我一起来的。他们看展,我不喜欢里面人太多的空气。"
拉维点头。
"告诉你个秘密哦。妈妈是最美的那朵花被天神采走了。"男孩望着拉维笑,拉维看他像终于见到他所描述的快活的花。像一张白纸毫无顾忌天真野蛮的痴傻模样。
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拉维终在一个天使般的孩子面前败下阵来。
"如果你想要这只最美的花我可以送给你。"
"可是我已经没有想送给的妈妈了。"
"…"
"如果可以,能把底下这株小小的花苗送给我吗?"
"好。我可以送你小花盆装着一起带走。"
男孩又摇摇头,"我不是要种在花盆里的。"
拉维皱了皱眉,见男孩又蹲下来直接将那朵花苗连根拔起了。
"我要把它带到阳光最充沛的地方…一直晒干…它来不及开的花的芳香就会被风带着,飘到遥远的天国。"
拉维先生心中又是一惊,这孩子简直了。
"如果天神喜欢这种香味。这个世界上有更多美丽的花就能留在人间。"
"天神也喜欢你,也喜欢你妈妈。你看就像这株大花用叶子盖住了底下的花苗,天神靠近的时候,也许你妈妈为了不让你被带走才将你藏了起来。"
"…"
"现在你就是那个天神啊。小花为了保护妈妈才自己暴露被你发现啊。"
"那么先生,摘花到底是不是不对呢?"小男孩捏着拔出的花苗一脸的无措与局促。
这个问题像在拉维先生的心中直接砸出,亦是他早晚需要自我面对的灵魂质疑。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许久才回答。
"我想,也许你妈妈说得很对。这些花会生生不息。它们永远快活。所以我们也应该像它们一样快活。"拉维先生说着伸手折下了那株最大最美的花,"我觉得你值得这株最美的花,现在我想把它送给你,希望你健康快乐地长大。不用担心我的花园,过不了几天里面就会开出更多更大更美的花。尽管如此,眼前这朵花永永远远属于你的,就像你曾将那无数美丽的花送给你的妈妈。如果它们曾在一个人的心中生动活过,就不算死去,而不论你是否曾将它来摘下。孩子啊孩子,你可知道,这些本无足轻重。快活啊快活!"
小男孩挠挠头,只见疯叔叔疯疯癫癫地沿路跳起舞来,手里捏着那朵花一会儿举高一会儿放下,在视线里越来越,越来越远。
他只好将那株可怜的花苗又重新种回去。天上的云大片地完全遮挡了阳光,此刻天地间阴暗沉沉。小男孩的十指满是泥污。突然地一阵雨下,展厅外的人纷纷逃窜,在奔跑途中小男孩的手指被雨水冲刷干净。
怪叔叔拉维打着一把浓绿的伞从草地上跳过来,把他拉到了伞下,紧紧牵着男孩的手。他带他在柔软湿润的草地上跳舞,现在的路面人影空空了,一旁的警示牌"严禁踩踏草坪"像流着雨泪,愤然地挺立在雨幕中。拉维伸长腿一脚踹断了它,嫌弃的表情似在说着,"让你多嘴。"
跳了一会儿,男孩很开心。虽然心里仍觉得这叔叔很是奇怪,可自妈妈离开之后这是他头一次感到了久违的快活。他们很快进了展厅,但没能找到男孩的亲眷,恰巧菲琳带着儿子多米今天也在,正在休息室。
拉维把男孩交给了菲琳照顾,菲琳焦急地找来备用的干毛巾替男孩擦干身上的水迹,用大毛巾裹着他,又拿吹风机帮他吹头发和淋湿的衣服,尽力让他保持温暖。最后男孩还是打了一个喷嚏,这逗得多米哈哈大笑。
爸爸悄声对多米说,"多米啊,等太阳公公出来了,爸爸带你去草坪上玩球好不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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