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那会儿,我母亲从亲戚家里抱来一只狗,亲戚是一位极爱狗的人,家里有狗不下十几条,每日与狗为伴,同进同出。抱来的这只狗是亲戚家里一条母狗的崽儿,我母亲说这条母狗长得颇为洋气,那它的崽儿也差不到哪儿去,所以就在一窝小狗崽儿里随便挑了一条带回家中。后来我亲眼见过那条洋气的母狗,长相颇似金毛与土狗的“混血儿”,在那时也算是十分洋气的了,毕竟90年代的乡镇,宠物犬还没有流行起来。我母亲亲自给这小狗崽儿取名“小蹄子”,因为这狗的蹄子确实是厉害,于屋内捉过老鼠,于屋外抓过麻雀,于菜园里逮到野虫,于围场里追过野猫,在畜生圈里招了一遍的嫌,但扔不思悔改,每日“磨爪霍霍”。鉴于它爪子如此厉害,我母亲便赐其名为“小蹄子”。
小蹄子除了爪子厉害出名外,还“凶名”在外。它刚来不过几天就把附近邻居得罪个遍,邻居来串门时,它在大门口就狂吼个不停,并做足凶相,阻止别人进我们家门。每当这时,那些邻居便哈哈大笑,站在远处指着它嘻骂道:“就你厉害,见谁吼谁!”于是在你来我往的嘻骂中,它竟认得了一些人,懂得向他人主动摇尾巴了。不过一个月,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我家有一条狗,长得漂亮,“凶”气十足,那些经过我们家门口的人也会故意停留一会儿逗逗它。可奇怪的是,它虽然凶,但是却从未咬伤过谁,它虽然不好相处,但也会在看见家人时站起来求抱抱,也会在看见熟人时主动摇头摆尾。
不知道是不是它的凶给它带来了灾难,“小蹄子”三番五次被下药。那天,我放学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唤它,但和往常不同的是,任我怎么呼唤,它都没出来,于是我把常呆的地方找个遍,最终在厨房的角落里找到了它。我不停叫它,它却只是哼哼几声。倍感奇怪的我把它抱在怀里,这才发现,它嘴里不断口吐白沫,我立马意识到它可能被下药了。我在那儿之前就已经听我家里人提起过最近村子里多条狗被药死的事儿了,但我万万没想到,平时看起来智商挺高的“小蹄子”也中招了。我哭喊着叫来了我妈,我妈一看它,立刻大声说道:“赶快送到兽医所去!”所幸村里还有个兽医所,所幸这兽医所离我家还不算远。到了兽医所,兽医娴熟地给他灌水,打针,当然以它的狗脾气是不会轻易让人动它的,我们举全家之力外加一个兽医的协助才搞定了它。唉,看着狗窝里的它我莫名心酸,平时威风凛凛,村子里称霸的它,此刻竟如此脆弱,尾巴蜷着,双眼微闭,全身缩成一团,连一声“呜”都发不出来。这样的“小蹄子”维持了两天,之后又活蹦乱跳,做回了以往的自己。它仍旧和以往一样,喜欢站在门口时不时朝别人吼叫,遇到熟悉的人摇几下尾巴,遇到熟悉的人跟着疯跑一会儿,农忙时看粮,农闲时看门,春夏秋冬,四季轮回,站好岗位。
只是万事都在变化中,当村子里大多数的壮年人都外出打工时当我父母也为养家不得不外出到千里之外赚钱时,“小蹄子”也在改变。它变老了,变沉默了,爪子也不锋利了,很少能听到以前那样大声地狂吠了。年龄大的“小蹄子”也不屑与小孩子为伍,又对我们的捉弄只是抬抬头,不甚为意。它也不屑与爷爷奶奶为伍,只是看到老年陌生人还会象征性地呲牙咧嘴几下,炸毛一会儿。它只是在过年村子里打工的青壮年回家时威风一段时间,把平时的压抑与懒散都打发走,拾起凶狠,继续当一个看门狗。时间在不停逝去,世事在不停变化,大人在不停地赚钱,小孩子在不停地学习,而“小蹄子”也在一天天变老,它的毛发没有以前那么浓密了,下雨时身上的异味越发明显,爪子也钝了许多,犬吠声也沙哑了,它更喜欢趴在角落里了……是啊,它已经七岁了,走过大半生的征程,该默默无闻当一名称职的老狗了。如果它就此随岁月老去,未必不是好选择,可不论是人生还是狗生,都由不得我们自己。
在 “小蹄子”七岁那年,它终于遇到它的劫。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它仿佛拼却余生的劲和村子里一条恶狗狠狠地干了一架,年老体弱的它还以为自己是以前的“村大王”,完全没将对方那条站起来足有成人高,且壮硕无比的狼狗放在眼里,结果可想而知。那天,落败的它夹着尾巴逃到草垛里藏起来,我去安慰他时还被怒吼了几声,也许它是怪我不该主动帮它,让它输也输得不光彩,也许它是怪它自己年老不中用了,总之,对于当时的情况,它只想独自在角落里舔舐伤口,或者,顺便追忆往昔,感叹今朝。早已长大,不再视“小蹄子”为最好玩伴的我也没有太注意它的情况,还以为过个几天,它又会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我面前。谁知,大部分时候我们以为的终究只是我们以为的。几天没看到“小蹄子”的我们最后在冰冷的草垛里发现了它的尸体,它闭着眼,身体蜷缩一团,嘴巴放在尾巴上,四肢僵硬,一如它以往每次被下药后的脆弱的样子,只是这次,它真的是太累了,决定要休眠一次,待来生再做一条威风凛凛的狗。
这么多年了,家里也一直在养狗,只是奇怪的是每条狗都或多或少有“小蹄子”的影子,有像它那么凶的,有它一样挑食的,有像它一样喜欢捉老鼠的。只是,我们很少再提它了,村子里的人也很少有人记得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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