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养猪其实不是我的职业，这其实是我的理想。但这是肖文军的职业，尽管这不是他的理想。所以说，有时候得承认，命运有时候有些捉弄人。
肖文军的理想是拥有一台自己的挖掘机，尤其是当他看到农村在大力建设，到处修房修路的情况下。挖掘机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个很热门的高薪职业。当然，如果肖文军知道这些大城市的挖掘机也这么吃香的话，他肯定早卖了他的几十头猪，砸锅卖铁也要去买个挖掘机来开。
我有问过他，除了开挖掘机好挣钱之外，你还有什么其他原因吧。因为，如果只拿赚钱来说的话，有很多行业都可以挣大钱。而且，如果不开挖掘机，你还可以开公交车，私家车，大巴车出租车，甚至是火车。肖文军说，我觉得开挖掘机有安全感。老子就是喜欢看到鸡飞狗跳，分崩离析的灰飞烟灭和尘土飞扬，哦，还有一种唯我独尊的气场。他竟然还用了几个成语，把我吓一跳。要知道，肖文军只有小学文凭。
但我其实能理解他这话。肖文军和我还在读小学的时候，村里要修公路，大力开发旅游。他屋的房子刚好挡在路中间了，于是村头的人去找他家长商量，后来谈崩了，他的家就被挖掘机几分钟给夷为平地了。当时他屋养的猪还在圈里，房子垮下来的时候就砸死了。房子是土墙，挖的时候又是秋天，阳光很好，照得灰尘金灿灿的，在空中飞扬。当然，那是好多年前，现在肯定不会发生这种事，现在这么文明。所以，我既能理解他，又觉得他太过于忸怩了。
但是肖文军只读成小学就不读了这件事，我还是没法理解。因为，严格来说，他小时候成绩是很好的，真的很好，老师总夸奖他。他还参加过县里举办的数学大赛。我当时成绩真的很不好，每天都会被留学堂，打扫卫生。作业都是抄肖文军的。天知道，我当时只想逃课。如果不上课，那就太他马幸福了。所以，该退学的人是我。
当时，村头的老李的儿子是个杀猪匠，对猪肉市场的行情了解得很透彻，哪一块卖好多钱一斤，那块肉是猪身上哪个部位的，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还能说得头头是道。他总在村里买猪，一头猪那个时候就可以卖几百块。那真的是一笔不小的钱。
于是，我感觉到了我人生的方向。要么去当个杀猪匠，要么去养猪。都可以挣钱。权衡了一下，但我后来选择了养猪这个梦想。因为，有一次我看到老李的儿子杀猪。一刀下去，血嗤拉的就喷出来了。可是，那头猪挣扎了一下，刀跑偏了。于是，那头猪没被一刀毙命。它疯了一样，满院子跑，血流了一圈。但是它还是要跑。最后被抓住，再补了一刀，它叫了两声，后蹄子一蹬，不动了。杀猪匠在那咕哝，挣扎啥子嘛，给自己找罪受。一刀下去不就完了，还省些痛。
我兴匆匆的逃学回家把我的理想告诉给我家长，结果被他们拿着鸡毛掸子给打了出来。他们一边拿着鸡毛掸子往我身上弹，一边念念有词，败家玩意儿，还能耐了，滚出去，期末不及格，揍不死你！
于是，我悻悻的又回到学校继续学习，为了不被打死。我继续在学校读书，考初中，考高中，考大学，参加工作，和大部分人一样。但肖文军在小学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读书了。去镇上找了个师傅，学修车补胎。学了两三年觉得没得意思，又去外省打工，听说在建筑工地当过一年小工，又去皮革厂做了两年的鞋，还在忽悠进传销，在传销待过一阵。从传销逃出来后，身无分文。他不得已又回到老家。听他说是碰到老李的儿子，经他牛逼哄哄的一吹，于是跟着他学杀猪。后来，不知处于某种原因，改行不杀猪，专门养猪了。
前段时间，我给肖文军打电话。我说，最近怎么样啊。他说挺好的啊。我问，你生意还好不？他说还可以，一头两三百斤的猪能卖个两三千，我现在养了十头母猪，二十几头大猪，还有些小猪。我给他算了一笔，我说，那你收入可观啊。他那头嘿嘿一笑，还可以吧。又跟他开了几句玩笑，末了，他问我，“你给我打电话干嘛？”
我说，“我打算辞职回来了。”
他好像震惊了一下，说，“你回来干嘛，在城里好好的。”
我说，“我都不太好意思说出口，我忽然想当个自由写作者，打算回到乡下写小说呢，还没跟别人说，你小子别给我瞎嚷嚷。”
他松了一口气似的，隔了一会儿，他像反应过来了，肯定的问，“你是要回来养猪吧？”
我没回答他，他继续在那头嚷嚷，“你病吧！养猪有个球的前途。好不容易在城里站稳脚，脑袋让驴踢了？”
我等他嚷完了，我说，那是我的理想。
他说，理想能当饭吃吗？
我不理他。只回了一句，你是怕我跟你抢生意吧？
他愤恨的说，滚你大爷的。
我就把电话按了。
二
我不想管肖文军是怎么想的，也不想管有没有人支持我。我毅然决然的拿出手机点开了网络买了火车票。
很快我收到短信说出票成功了，我心里很高兴。觉得，这一次，我终于要做我自己了。我连夜写辞职信，写到一半的时候，电话响了，是老板。
他在电话里对我咆哮，你是死哪去了！负责的客户都要跟公司解约了！马上滚回来！
老板这态度，更加让我坚定了回去养猪的决心。
等我解决了客户的事情，肖文军给我打了电话来。
他说，我还是要跟你谈谈你要回农村养猪这件事。
我说，“还谈个球啊，老子是一定要回来的。”
他说，“那你知道怎么养猪吗？你知道猪饲料现在的好多钱一包吗？你知道玉米好多钱一斤吗？你打算做多大规模的？你有场地吗？”
我愣了一会儿，说，“你马逼，有句话叫事在人为，没有人是天生就会的，不会可以学。不懂可以问啊。”
他就着我的回答接着问，“那你打算学多久？养几头来学？你要养猪，你就要盖猪圈，你要盖猪圈就要买地基。土地多少钱一平你知道吗？盖个猪圈要多少钱你知道吗？你盖了还要装修，要修粪池，水池，要拉电线。你有多少钱？”
我说，“滚蛋，我是没有多少钱，但我可以先找我爸妈借一点，再去贷款。”
他嘲笑我，“你都多大年纪了，还要欠债，还要找老人要钱，你还要脸不？”
我还没来得及反驳，他又说，“退一步讲，就算你有了钱，那你知道怎样养猪吗？猪生产的时候，你一个人怎么搞得定？如果你打算雇人来帮忙，农忙季节，村里谁有空来帮你？就算有人来帮你，他们不懂，你还得培训他们。你还不能让他们白帮忙，你还得请他们吃饭，你自己会煮饭吗？如果你说你请城里专业的人来帮忙，那你除了给他们开工资，还得供他们吃住，你能提供吗？对了，你回来了住哪？你不会还打算跟你爸妈挤在一起吧？”
我说，“你这话也太伤人了，这不过是权宜之计。”
他说，“养了猪还得卖猪。你知道现在的行情么？要想卖个好价钱，得有合作伙伴，人际关系，销售渠道。你什么都不懂，一头扎进来，我怕到时候赔得你连裤头都没得穿。”
我被问得有点发懵。我说，“为什么要考虑这么远？把所有细节都考虑完了，累不累啊你？再说，我可以慢慢来，合作伙伴可以慢慢找，有个词叫随机应变，懂不懂。”
他直接忽略我，接着说，“再退一步，就算我说的这些太稀碎了，你都可以解决。那你回农村，你孩子读书怎么办？村里提供的教育能跟城里比吗？”
我说，“我还没孩子。”
他听完，不可思议的问，“你多大年纪了，连孩子都没有？”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点头，嗯了一声。
他又说，“那好，那再退一步。就算没孩子，那你媳妇儿呢？她同意跟着你回农村养猪？你愿意她跟着你受苦？”
我有些底气不足的说，“我也还没结婚。”
肖文军在那头呼吸停顿了一阵，咆哮道“你都多老了，还没结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是怎么混的，你不要眼光太高啊！”
我更不好意思了，犹豫了一阵，说，“不是眼光高，是买不起房。”
肖文军在那边彻底沉默了。半晌他问，“那你住哪？”
我羞愧得低头，几乎没声的答，“还在跟人合租。”
肖文军一直没出声。我“喂”了两声，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电话挂了。
我握着电话感到很郁闷。我只是想回农村养猪而已。
三
又隔了一段时间，肖文军来城里看我，给我带了一只土家，一块腊肉，还有几截香肠。我们在临江的酒馆喝酒。
开始，我们还互相揶揄，后来就只顾着喝酒，谁也没说话。我靠在沙发上，看着江面上的倒影，金碧辉煌五彩缤纷的。
肖文军推了我一下，说，烟头都烧到手了。
我看了一眼，才赶紧把它掐了。
肖文军问我，你还在想回家养猪的事？
我说，是啊，一直惦记着呢。我应该还是会回去养猪。
肖文军不说话了。
隔了一会，我问他，你为什么不跟着老李他儿子杀猪呢？杀猪比养猪要轻松一些吧。
肖文军想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每次看到杀猪的时候，那些猪拼命的挣扎，但结果还是被一刀就捅死了，我觉得我有点不忍心。
又沉默了一阵。我试着打破尴尬，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小时候成绩那么好，为什么不继续读下去呢。
肖文军闻言愣了一会，似乎是忘记了这件事，沉默了一阵，拍拍额头，说，不太记得了，好像是没钱吧，当时房子被他们推了，一下子更穷了，就没读了。嗯，好像就是这样。
我说，那你真打算一辈子养猪了？
他喝了一口，皱着眉，不然呢。
我说，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个故事吗？老李的儿子有一次杀猪，第一刀没把猪捅死，它挣扎着起来跑。结果被人抓住了一顿毒打，又给按上去补了一刀才死了。
你说，挣扎和不挣扎都是死，但难道它不该挣扎吗？
肖文军没回答，睡死过去了。
我看着肖文军睡觉的猪姿，我觉得，还是该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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