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鲁迅先生有句名言，地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路怎样来的？路就是这样来的了。以前，我家菜园旁边有块蚕豆田，去砍菜的人为了插直路，从我家田里踩过去。路一旦被人踩出来，你走我走大家走，你家的田又怎样，人们以为这里从来就是路。你种了庄稼在里面，照踩不误。反客为主，是你耽搁了他，阻拦了他，踩下去是发泄气愤。

以前的路不宽，最宽的也就牛车通过，全是泥土路。我的脚在这样的路上踩踏过许多年，第一感觉是弯弯曲曲，前面有座山，路就绕着山弯；前面有塘水，路就绕着水弯；前面有棵树，就绕着树弯……小时候总是想，把这路改直就好了，“大道直如发”。长大了发觉，前人有前人的智慧。弯是避让，弯是敬畏。山上长着林木，那里有飞禽的巢，有野兽的家，人走的路可以弯一弯，别去惊扰了它们；水是生命之源，不只人要喝水，一条虫子也要喝水，它们先于路途而存在，恭敬礼貌，让一让吧；树是生根的，它们的根须已经扎在泥土里了，人走的路没有生根，避一避，容易的事情。经常行走在这弯曲的路道上，路就化成了人的一种美德。那就是敬畏、忍让、避让、中庸。凡事不剑拔弩张，不张牙舞爪，和万物和谐相处，不搞什么战天斗地，不妄自尊大。

在丽江旅行，车穿行在江边的崇山峻岭间，发现有的纳西人家住在山顶，有的住在山腰，有的住在山麓。导游告诉我，村与村之间的直线距离并不远，但曲线距离就不近了。他举例说，早晨的时候，山顶有人家宰年猪，请山麓亲戚吃饭，在山上喊一声，亲戚听到，就要开始出发上路。等走到山顶的时候，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了。为什么？人得走弯弯曲曲的蘑菇路。我想，山里人的性子应该比较缓慢，山里人的生活节奏应该比较缓慢。那么长的路你得用脚去丈量，一步一步走，快也快不起来，急也没用。唯一的就是朝前走，慢慢走，目标会到达的。

寺院多建在深山里，“自古名山僧占多”。“今日头条”上有个栏目，主持人凡凡带领大家去游名刹。走遍三秦大地，领略黄土风情。这个节目我看了，最大感觉是，要入山拜佛，就要攀登石级。这些石级就是路，坎坷路，艰难路。攀登石级，是神佛对信徒的考验。你吃得了这个苦还是吃不了这个苦？你向佛的心是虔诚还是不虔诚？你是真心拜佛还是假心拜佛？只有意志坚如碧石，走过这崎岖山道，才算考试及格，才取得拜见佛祖的资格。路在佛教徒的心中，既是用来攀登的，也是用来修炼的，考试的。苦海无边，苦海就在脚下。唯有走完这条路，才有明心见性的可能。

一个修桥，一个补路，在中国民间是最大的积德了。医药技术不发达的时代，谁家小孩难养，爹娘认为一定是自己前辈子做了什么坏事，造下孽。偿还起来也不难，那就是修桥补路做好事，做善事。于是啊，这种民间的，带有宗教色彩的行为就变成了养路的实际行动。这段路有地方凸出来，人挑着担子行走在上面，一绊一绊的，会有人扛了锄头去，把高出的地方铲平，将泥土填补到凹处去。这种削峰填谷的行为，不是村长的行政命令，也不是制度安排，而是人们的自觉行为。掉了块石头拦在路中央，看到的人担心，把挑着的粪肥放到地上，弯腰将石头滚朝一边，不让它拦路。轧来轧去，车辙凹陷下去，牛马走在上面不舒服，车走在上面不舒服，人走在上面不舒服。有人赶了自己的马车，拉来石块砂子，把路铺填起来。这种乡村自我管理，自我修复的精神，在公权力日益强大的今天，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儿子开车载我到南边去看看，一出门就上高速路。高速路的最大特点是直，遇到沟壑架桥，天堑变通途；遇到大山，打钻洞，钻过去；遇到大河，无所畏惧，有的是现代化机械设备……人们骑在现代化的骏马上，狂呼着“得儿呷”，一路高歌猛进。大山大河给我让路，神仙给我让路。高速路来了，就像玉皇大帝来了一样。在快餐文化盛行的年代，高速路也不过是快餐中的一个种类。人在享受交通便捷的时候，其对大自然的敬畏心降到了最低点。世界上从来没有绝对的好，也没有绝对的坏，科技是把双刃剑。只是当我们乘着车，风驰电掣的时候，无论如何不愿再回到小国寡民，老牛破车时代去了。过去的路，只能躲到文字里，留给人丝丝缕缕的回忆。

人生也有路。人生的路千万条。最打动我的一句话是这样说：“天无绝人之路”，“天生我材必有用。”如果这话成立，那天生我才就一定要给条路走走。管他崎岖，管他坦途，管他荆棘丛生。只要有路，就勇敢地走过去，每条路上都有风景。放歌大笑，山重水复，悲伤流泪，椎心泣血。既然是上帝的安排，照单全收。是因为选择道路的多样性，才有了人的多样性，才避免了千篇一律，千人一面，千人一腔。

少年、青年、壮年、老年，既然千辛万苦来到世上，好走的路，难走的路，都持一种积极态度，阳光灿烂地走过去。当你回首往事的时候，虽不敢说我的年华没有虚度，但却可以说，我经历过了，我的路无论如何走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