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牛羊

我以前读天龙八部的时候，读的是向来痴从此醉，读的是枯井底污泥处，只到最近，才读的是塞外牛羊空相许。

萧峰这个人，豪气无双，侠义无双，最后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自己却只能一死。萧峰没法不死，他是圣人，耶稣要上十字架，菩萨要下地狱，圣人没法原谅自己的不牺牲。

然而萧峰牺牲的实在太多，杏子林里扔了打狗棒，小镜湖畔失了阿朱，转瞬之间就从意气风发的乔帮主变成了众叛亲离的契丹狗，人生起伏不可谓不大。而难得的是，萧峰的心中或有悲愤，却从无怨恨。大英雄始终是大英雄，你看与之齐名的慕容复就差得多了。

慕容复也算是一个悲剧人物，他是大燕国皇族后裔，一生下来就背负着复国的祖训。而他的皇族身份，几乎没有留给他任何兵马钱粮，换句话说，祖宗只留下了任务，却没留下任务经费。他手里毫无造反的资本。其实说起来，这复国的美梦恐怕也不过是某个失却了皇位的老人临终前不甘心的呓语而已，可是传承到了慕容复这里，便成了桎梏其一生的枷锁。

我不觉得慕容复是个追逐个人名利的人，更不觉得他是个反派，只是祖宗遗训这几个字太宏大太沉重。慕容复四处奔走屡屡受挫，千方百计又条条不成，有风景如画的燕子坞却不能隐居，有语笑嫣然的表妹却不能厮守，他这一生为复国的执念牺牲太多，而为人又不如萧峰磊落，最后怨毒之心大盛，终于发了疯。

其实萧峰和慕容复这两个人的命运都被历史的洪流所裹挟，为了宏大而虚无的目标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不同的是，萧峰初心一直未变，而反观慕容复，为了复国，任由青梅竹马的表妹投井，杀了忠心耿耿的家臣包不同，拜臭名昭著的恶人段延庆为父，凡此种种，可谓四个字，叫做“不择手段”。若是复国成功，慕容复说不好真的能成为杀伐决断的凌厉帝王，可是事若不谐，他内心深处毫无支撑，凌云志顿时化作疯人语，可怜。

扫地僧说少林寺的武学博大精深，要学习高深的武学，必须先参悟高深的佛法。因为武学越强，越要依靠佛法来化解杀伐之心。这句话何尝不适合慕容复，任何强大的功名事业都要依靠强大的内心。就连赌钱也是这样，输赢虽然是靠运气，可是输赢之后，能不能赢的起，输得起，靠的是内心。若是终日惶惶忐忑，就算赢了，也不过范进那种人物。

慕容复得不到皇位，段誉却是得不到王姑娘。人人心里都有一个缠绵痴情的种子，就跟段誉一样。据说金庸老爷子年轻时也有一段求之不得又无可奈何的往事。不过新版的天龙八部里，王语嫣最后回到了慕容复的身边，而段誉出了家。也不知道金老爷子如此安排，究竟是释怀了，还是没有释怀。

得不到这三个字有巨大的魔力，它是舍不得的机会成本，也是离不开的神秘咒语。所有为情所困的江湖人士，无非都是“得不到”这三个字的不同表述而已，正如无崖子之于李秋水，小师妹之于令狐冲，王语嫣之于段誉，林徽因之于金岳霖。如果得到了，那么王子和公主马上开始没羞没臊的生活，也就没了令人揪心的故事。

其实在天龙八部里，倒是玄慈和叶二娘令我心折。当日在萧远山的咄咄紧逼之下，玄慈轻抚虚竹的头顶，对他说：“你在寺中二十四年,我竟始终不知你便是我的儿子”。这到底是犯了淫戒的老和尚，还是二十多年才见到儿子的老父亲，又或是已准备从容赴死以正门风的老方丈呢？

萧峰豪气纵横，以至于阿朱成了英雄故事里的小情节。而段誉则柔情太过，以至于王姑娘成了无法跨越的万水千山。虚竹更是太拙，只是恰逢盛会，演绎了一段机缘巧合的小故事而已。

我多么希望能抛去这些江湖故事，因为阿朱和王姑娘都很美，美的令人心折。

她们本应该在疏影横斜的日子里享受一段安静美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