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

妈妈也曾经是独占高处的一只飞燕，只是那只燕飞着飞着落入父亲织就的网，自以为停靠在了安栖之处。她在日记本里写：轻烟缱绻缠绵，飞燕独占高弦。遥问山外晶莹雪，何处是安宇？碌碌何所为，泊泊无依处。闭目掩神思，惊闻竹已断。若能知来世，定不负孤生。罢罢，春秋万千事，老来都作古。羡彼荣高升，不如结网渔。母亲不是作家，却也喜欢与夜晚做朋友，那些若有若无的灵感，全都在夜晚袭来。如同一张吞噬孤独的巨网，给人莫名的安全感。

我不止一次害怕自己与恒安会一步步走到父母这样的地步。相处，相恋，相和，相厌，相离。劳劳碌碌，也逃不过彼此伤害的结局。但无论如何，所有的遇见都是有一定指向的遇见，遇见构成的集合组建成每一个今日的自我。在遇见与选择的不断交替中，我与恒安，在人群中打捞出了彼此。

当然，前提是在恒安没有遇到芬姐之前。我们不知不觉地靠近，一起吃饭学习。周末的时候他会把叫我出去玩，恒安让我把手张开，一整把游戏币哗啦一下，叮叮铃铃地倒在我手上，每一声听起来都那么悦耳。他喜欢在有金色阳光的下午，假装不经意地路过我家楼下，站在棕黄色大树下，鸟叫声从一棵树蹿到另一棵，金白相间的猫慵懒地躺在草地上，爸爸养的小狗伸出舌头认真地舔恒安的黑色裤脚，我下楼的时候，看见他脸上恍然绽开的笑。

恒安是学数学的，兼修计算机，他喜欢赛车，写代码，听音乐和打架子鼓，可他最喜欢的，还是画画。小学的时候，他爸妈就分开了，家里房子很大，有一间专门改造成了画室。暑假的时候，我会买一整个西瓜搬进画室，躺在沙发上一口一口地拿勺子挖着吃，一边吃一边欣赏洒在书本上的阳光，和那些刊印在纸张里的内容和灵魂。直到一本书翻完，西瓜吃完，恒安凑到我的面前，手里拿了一副女孩吃瓜的水彩画，我才知道刚才他有在看我。他说，我总感觉你家门口的景色很眼熟，好像在哪见过，我把西瓜放下，随手拿起茶几上的一本杂志，不经意地翻着。对！我想起来了！就在这本杂志里，有人画了一组很相似的画，真的特别像。这不会是你画的吧。我赫然看到了芬姐的笔名，讪讪地笑着，哈哈不是啦，这是我姐画的。他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是一种欣赏他人才华的眼光，你姐真厉害。他发自内心地赞美。我说，是啊，画画是我姐从小做到大的事。想到父亲和芬姐在一起的那一幕，我的眼神黯淡下去。恒安没有察觉，他依旧评论着，落日画得很美，这张远景的构图也不错，还有这个，你姐真有才华。我说小如，改天，我可以认识你姐吗？他突然认真地看着我。我开始慌了，从一句话可以预见未来的慌乱。可我还是故作淡定地和他说，好啊，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只是最近她出国啦。

敏感的人有一个好处，就是能非常细微地体会到对方的情感变化，对将要发生的事，有着极强的预感能力，可敏感的人敏感久了，会给自己做一些心理建树，为了不被很多细小的难过所淹没，他们选择了延迟和钝化疼痛。出于保护自我的考虑，一旦确定对方对自己的爱少了一分，他们会退后三分。为了让自己拥有及时抽身的能力，对恒安的外出请求，我开始了推脱。不好意思，这周家里有事，明天又约了唉，这部电影吗，我已经看啦……他终于在我的一次次回避中文感受到我往回走的讯息，他说，我们好好谈谈吧。

他开始讲故事。我爸不是个男人。你知道他为什么离开我和我妈吗？他为了找灵魂伴侣。其实在我看来他就是想找一个更有钱的女人。小时候我就不知道我爸靠什么赚钱，那时候我们家很穷，我妈长得很好看，我爸每天早上出门，半夜才回家，出门前掏一次钱包，进门后也把那天赚到的或输了的钱交给我妈，我还知道他身上永远有酒气和香水味。每天的味道都不相同。我妈为了让我学习，从设计公司辞职专门在家带我。家务事越来越繁琐，我妈也越来越胖，我爸开始给我妈甩脸色。直到有一天，我爸终于对我妈说，我们不合适，我们分开吧。你知道的我什么都不会要，什么都留给你，孩子的学费都由我来出，我会好好补偿你，这一百万先留着，我很愧疚，是真的很对不起你，可是你知道我对你没有感觉了，我认识了新的人，她对我很好，我承诺给他一个完整的家。我这辈子欠你的太多了，下辈子还做牛做马来还。我们离婚吧。我妈听完后什么也没说，钱也没要抱着我就出了家门，现在你看到的房子，都是我妈自己开工作室买的。我看着我妈每天那么辛苦熬夜加班，在客户面前敬酒做承诺，完不成的任务既然接了就算是通宵半个月也会完成，我妈太忙了，忙到忽视了我的成长。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她才会有半天的时间用来陪我。我一面心疼她，一面讨厌她。刚开始为了生计不得不干的活儿他已经有了选择不做的权利，可她现在为了我以后出国，为了我以后买房子，为了我以后的孩子能受到良好的教育，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拼命。我真想骂我爸是混蛋，如果不是出于偶然认识了那个女人，我妈就不用这么心酸。可我一方面又感谢我爸，如果不是因为我爸那么混蛋离开了我妈，我妈就不会成长得这么迅速，我也不可能从我妈身上学会了那股韧劲儿和坚持。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我的气，他突然很认真地转过头，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不想认识你姐了，真的不想了，请相信我，好吗？

我把脸转过去，一时间不知应该做出怎样的回复。我应该说，没事我一点也不介意吗，还是应该将手臂环上他的后背，充满感激地说，谢谢你，恒安。或者是表面上当做没有发生，内心却在偷乐。结果是我突然就开始飙眼泪，忍不住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