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世侠

 

一曲世侠图片来自网络

（一）

“话说这聂八，五年前跃出江湖，凭着精湛的剑术，一路行侠，他剑下亡魂尽是贪官恶霸，聂八所过之处，那些欺压良民之辈无不胆战心惊……”

说书人将聂八的事迹说得荡人心肠，堂下众客全身注入，堂内右角一隅，眉目清朗的男子正擦拭剑柄，忽地一阵芳香飘来，聂八一笑，姑娘已近身旁。

“来了？”

姑娘坐在他对面，脸庞清秀，双眼灵动，挑挑眉压低声音说道：“聂大侠原来是请我喝茶啊。”

聂八放下剑柄，看着姑娘笑，当然不只是喝茶，姑娘被他看得不自在，脸颊染上红晕，忙把眼别开。

聂八缓缓说道：“我……”

“要我说啊，这聂八名冠江湖那又如何，那多年前的邱华不也是一位大侠吗，人人都说他是世间的公道，到最后不也是隐匿山间，不闻世间事，不也是不管世人了吗？“

说书人被他打断，此人说完底下一片附和，他正要接着把那故事接下去，人群中又有一人说道：“多年前的大侠邱华吗？邱华死了。”

聂八神色陡惊，人声也是一片唏嘘，他一个箭步冲到那人面前厉色而问：“你说的是真是假？”

那人看见聂八神色，被吓得迅速答道：“自然真，我自南方来，那里已经传遍了。”

姑娘站起身疑惑看着脸色沉下来的聂八，他转身回到桌前拿起长剑，看着脸色莫名的姑娘，那酝酿多日的心意此番是无法说了。

他轻声说道：“邱华便是我时常提及的师父，我必须回去，你等着我。”

姑娘一惊，知晓此事于他定是非同小可，重重点头，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从袖中掏出一张手帕，急促的递在他眼前，说道：“这是给你的，你看过就明白了，我等你。”

聂八收下，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疾去。

（二）

他的师父邱华真的，真的死了吗？

聂八迎着夜风骑着骏马驰骋在山间路道，急切的踏马声响在山间，已入南方地界，一路所过之处竟是邱华身死的消息，不由得聂八不信，路过一片深林，看得前方有闪动火光，聂八寻光而去，这是一座山间驿站，今夜他只能在此停下，人和马都无法支撑再跑下去。

聂八坐定堂内桌前，吩咐饭食，便觉得眼皮沉重，全身疲倦，而东隅一老者的话让他清醒过来。

“邱华当年确实是名声震响的侠义之辈，除却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剑术，他曾经是万民敬仰的活菩萨，杀贪官污吏，手刃那些欺压百姓之辈，令百姓为他称快，令坏事做尽的人闻风丧胆，只是后来他遇见良人，便绝迹江湖，他的剑也再也没有用过了。”

聂八朝那说话的老者看去，大约六十高龄，双鬓已白，对面坐着一青年起身为他斟酒而问：“爷爷，江湖之中能人之辈层出不穷，一层压过一层，像如今不也是有一个大侠聂八吗？邱华隐匿多年，即使他死了，想必也是没有多少人能够记起他的，为何他身死的消息在江湖中，百姓间如此轰动。”

老者拿起酒杯，叹了一口气说道：“孩子，以后啊，你就做个行走江湖的少年侠，不要妄想做那世人的活菩萨，活菩萨不是那么好当的。”

聂八起身拿起长剑去了客房，灯光照得他坐在桌前一动不动的影子，老者的那句话还在脑中盘旋。

活菩萨从来都不是那么好当的。

当年他下山之际，邱华曾问，你真的想好？

那时他对自己师父这般贪图人间的安逸暗藏一丝怪怨，他原本是大侠，是人人敬仰的大侠啊，所做之事都为人间正道，胜过那些为民而设，实则剥削百姓的官绅，可有一天他却不再做了。

他对邱华说，是。

聂八站起身，走过去推开窗棂，仰望着漫天闪烁的繁星，他说是，他要做大侠，他要庇护那些弱小善流之辈，他要做比他师父更厉害的活菩萨。

五年了，风餐露宿，茫夜奔波，剑下死过太多人，同时，他早已没有生死，仇敌的追杀，尽是刀光剑影，他亦会疲累，一直驱使他走下去的是那一腔的正义，是那些所救之人劫后余生的欢喜，是那些怨叹苍天无眼之人的救星，甚至是那一句句最朴实的感激，他更愿意走下去，因为这些人。

他成为越来越多人的希望，他是众人所唤的救世主，可他却越来越想念那曾经在山间的日子，那时他只是聂八，而现在他是胜过他师父的大侠，可他越来越感觉到无边的孤寂和众多希望压在身上的重担，他终于明白了师父的想好之意，这是他曾走过的艰辛。

直到在锦州城被杀手追杀几乎丧命时，遇到那救起他的姑娘，他卧床半月，她殷勤照顾，他过起了平淡的生活，平常不过的一日三餐，听姑娘絮叨生活，朝起夜寐，这种人情自从出山之后再没有体会，许久没有碰手里的剑，他似乎不想再碰了。

至此他明白了师父当年归隐的心境。

他决定不再碰了。

他的师父可以归隐山林，他又何尝不可？

他决定向那姑娘表达心意，可是真不巧啊，聂八想到姑娘送的手帕，转过身来从怀中掏出，他轻轻拂开，室内明亮，那戏水鸳鸯更是刺目，心意跃然而上，聂八紧紧握住，姑娘那日说的话：“你看过就明白了？”

怎会，怎会不明？

聂八闭上眼睛，只觉得心里混乱无比，他隐匿山间的师父死了，死于仇家之手。

（三）

第七日，聂八到一片山林围绕的竹屋前，已近黄昏，院中沉寂，马儿嘶鸣一声，聂八急急下马，与此同时，屋内有一妇女走出，穿一身白衣，脸色惨然，聂八一见她便脱口叫道：“师母。”

“我知道你会来，我一直在等你。”

这便是邱华隐匿山间所遇的良人，江南富商之女，柳怡心。

柳怡心将院门从内打开，日落余晖照在她的脸上，苍白得仿佛失去生息，聂八隐忍着说道：“我想看看师父。”

他又问道：“翎儿呢？”

柳怡心走出将门轻掩说道：“翎儿睡了，你师父他在前面，我带你去吧。”

他跟着妇女走进高深林地，踩踏满地枯叶，每一步都是沉重，前方疏枝下的墓地，白布飘扬，尽显凄凉。

聂八跪地三拜。

一拜，拜八岁那年，良善的双亲被县里恶霸陷害，倾家荡产，命丧黄泉，恰逢邱华耳闻此事，于刀口之下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恶霸的血飞洒在他的脸颊，如此快意恩仇，拜谢邱华的救命之恩。

二拜，拜邱华收下无家可归的他，传授他一身剑术，携他走山河，踏数城，执剑为正道，拜谢邱华十年养育之恩。

三拜，拜邱华，满腔侠肠，如滚滚浪涛，吞噬那些贪官恶霸，曾是这凡尘中一颗明星，拜谢邱华的正义之心。

聂八缓缓起身，天色已经暗淡，他看着那立着的墓碑，看着那最刺眼的邱华二字，心里刺痛，语气带着颤音而言：“师父，我会照顾好师母和翎儿，你放心去吧。”

柳怡心伸手拂开满面的泪水，聂八侧过头看了一眼，只觉得胸口的手帕滚烫心间，生死相隔的痛楚，他的脑中忽然闪过姑娘的脸。

“师母，保重身体，我会为师父讨回公道。”

柳怡心走过去抚摸那墓碑说道：“若不是翎儿孤苦无依，我早就随他而去，这世间有什么好，公道？我在此山间，就不知世间如何传论吗？他也曾是一代侠士，只是做回一个普通人，这世间的受他庇护的人就如此忘却他的恩情，他身死的消息遍布，所得皆是世人冷漠的言语，可叹啊，侠士风骨，到最后落得这一个被江湖中人鄙夷，被世人谴责的下场。”

“你说什么是公道？手刃杀他的人就能有公道吗？就是这公道，他半生行这世间公道，自己却从未得到一分公道。”

聂八眼眸深暗，看着白衣混在深蓝天色笼罩的妇女，无尽的悲凉，他喉头哽住，言语尽失。

妇女并不期冀他的回答，转过身走过他的身边说道：“回去吧。”

（四）

那日邱华去山下集市买米粮，正被四处寻匿而来的仇人撞见，他只身搏斗，在山下一场酣战，不敌仇人的兵器，弯刀刺腹，一生已终，未得见妻子最后一眼，当邱华的名字从这一帮骁勇之徒口中说出，集市乡民才得知这位居住此地多年的先生是大侠邱华，几个百姓将他抬上山来，便杂七杂八说着：“邱华若还是那个照拂百姓的大侠，这些人怎敢杀他？”

语气无半点感恩之情，话里皆是透出来的谴责，仿佛这是邱华的罪有应得，柳怡心怒目而叱，这些人才匆匆如鸟散。

这是师母告诉他的。

聂八坐在茅草屋顶，看着黑夜席卷着的深林，斜视而下的窗棂闪着微光，沉寂无声，这里原本是欢声笑语，这里原本是他生活过的幸福之地，几天前，他以为他会过上这种日子。

邱华的死让他明白有些路你决定踏出，便是一场无法回头的归途。

他飞身跃下，月光拉长他在林间的影子，所踩之地起细碎声响，墓前烛光燃尽，聂八跪在地上，看着那墓碑上的“邱华”二字，他的师父曾经是他的希望。

他曾是这弱小善流之一，在这公道寥寥的世间，恨过天道不公，恨那些强霸之辈，而邱华一直都是他奉为的希望。

是拯救世间的希望，是那些弱小之辈的公道。

他曾是这世人之一，他也曾怨过他的师父，所以他明白什么是希望，是这世人在混浊世间被照拂的光亮，如若光亮熄灭，那么黑暗将会蔓延而至，他们怎么能不怨怪光亮的出现，倘若光亮会熄灭，他们宁愿它从未燃起。

因为做了这大侠，他却又明白了邱华走过的一路孤独，厌倦的杀戮，承载希望的感受，对寻常百姓生活的艳羡，和那滋生起来的想要归途之念。

他看着那墓碑，邱华的死让他明白一切，这其中对对错错，谁又说得清？

没人说得清。

聂八踏出来的那一日，就没有回头路了，做了这世间的活菩萨，即是活菩萨，怎么还能做这普通人？

儿女…情长…

聂八看着这从怀中拿出的手帕，那锦州城的姑娘顾盼生辉，是不谙江湖的姑娘，他怎能让她陷入江湖，他怎能让她同她生母一般感受别离的痛楚。

聂八紧紧握住手帕，儿女情长，就散了吧。

（五）

从此山间到师母母族的盘踞之地，四日路程，邱华的仇家不在少数，这里已经是危险之地，从邱华的墓地离开，柳怡心擦拭着眼泪，抱着怀中沉默的孩子，聂八最后转过身看一眼，将手中的剑紧握。

聂八一路护送，在第四日的日暮到达江南地界城池，此地柳怡心的母族势力足以庇护他们。

聂八停留一晚，次日便要动身离开，柳怡心从廊檐下走来，翎儿奔跑至他跟前说道：“叔叔，你要走吗？”

聂八蹲下来捏住他的小脸蛋说道：“是啊，翎儿要乖，我会常常来看你。”

翎儿瘪嘴，一脸的不高兴，柳怡心站在他的身前，他站起身说：“我会为师傅报仇，他是侠士，这些恶人该付出代价。”

柳怡心看着他，终是点点头，聂八笑了笑说：“师母，我会常来，保重身体，照顾好翎儿。”

说完他又捏了翎儿的小脸，向柳怡心点头，转身往门外走去。

“聂八，好好照顾你自己，不要受伤，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聂八眼眶有些湿润，又闻得师母似抽泣的声音，随大声说道：“师母，我会的。”

我会的。

他能感受到师母的无能为力，他走下去的这条路，他已经想得明白，只是有时候就是那么一瞬，那些压在心里的情绪就冒了出来，勾起了一阵一阵席卷的酸楚。

（六）

骏马穿林而过，马蹄声急切，聂八连夜奔赶，那张放在怀中的手帕多日不曾看过了，那个姑娘欢喜的等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越离锦州城越近，他的心揪得越紧，他害怕姑娘期待的眼神，那双期待的眼神里有他，有他的希望，而他将要摧毁这些他和她的希望，他原来并没有如此洒脱啊。

聂八勒紧缰绳，骏马溅起灰尘，锦州城到了，他下马牵马进城，每走一步都仿佛千斤重，可是他不能停下。

锦州城最繁华的街道，行人涌流，左侧这家二层华楼的布庄，生意兴盛，他站在门侧枝叶茂盛的树下，从人群缝中看见陈列鲜丽布匹的柜台后，姑娘巧笑言语。

是的，她本该如此生活。

姑娘像是有感觉似的往门外一看，四目相对，姑娘不顾身前客人的唠叨从店内急急走了出来，满面欣喜，她走到他身前，看得他脸色平淡，将欣喜压下说：“聂八，节哀。”

聂八终是笑了一下，从怀中掏出那张手帕递在她面前，周遭一切纷杂尽数远离，她听见他说：“姑娘的情意太重，聂八不敢受，姑娘的恩情，聂八永记于心，我不是姑娘可托付终身之人，姑娘如遇良人，就嫁了吧。”

姑娘惊诧满面，她明明感觉他是喜欢她的啊，聂八说完便将那手帕放在她手中，姑娘怔住看她，泪水盈眶，聂八转身，在此当口不敢再看姑娘一眼，语气极重的说：“珍重。”

从此山水相隔，不复再见，于这红尘中，万望珍重。

“你……。”

姑娘话还未出口，聂八便迅速上马向前驶去，人群急避，那捏紧缰绳的手，竟在颤抖，马蹄声响彻，一阵一阵的急，似乎如此就能挥去定格在脑中姑娘悲色交加的脸。

姑娘的眼泪和伤心聂八再也不会看到了。

（七）

“上回咱们说道，大侠聂八将杀死邱华的恶徒手刃，且扬言邱华乃是侠士，对世人恩德无边，一时之间，世人似乎想起那位执剑正义的大侠，赞叹不迭，今日我们来谈，大侠聂八近日所行的侠义之事……。”

拍案一声响，说书人的言词飘过那撑开的窗扉，飘在这世间。